薛白把梯子往假山上一搭,先爬上院墙,往四下打量了一眼,招呼杜五郎、青岚上来。
“来。”
薛白把绳索系在院墙上,顺着绳索爬下,先扶了青岚,杜五郎则笨拙得多,差点摔了个狗啃泥。
“哎哟。”
“别喊。”
“去十王宅?”青岚道:“这边走。”
“不,先找柳勣,确定证据更紧急。”
“柳郎婿家在敦义坊,往西。”
***
唐长安城方方正正,有纵横交错的二十五条大街把城内分为两个市、一百零八个坊。
以朱雀大街为中轴线,城东、城西分别由两个县管辖,东边是万年县、西边是长安县,取的是“长安万年”之意。
杜家在升平坊,属东,归万年县管辖。
升平坊是唐坊标准的“四门十六区”布局,四个坊门说是“门”,实则门上方还有楼阁,武候可于楼阁中放哨。
走到坊西门处,杜五郎很是紧张,低着头,走得同手同脚。
“别怕。”薛白低声道:“我们还不是逃犯,官差认不出我们。”
“哦。”
“头抬起来。”
好不容易出了升平坊,薛白放缓了脚步,环顾了四周,没有看到任何熟悉的风景。
青岚发现他对宅门外非常陌生,便给他指点了方向。
“我们得往西走三个坊才到朱雀大街,穿过朱雀大街后还要往西南走五个坊才到敦义坊,并不近……”
薛白前两日已打听了杜宅是处于乐游原一带,此时听青岚一说,终于清晰了些。
此处大概是后世的西影路与曲江路交界附近,要走到长安中路才算到了朱雀大街,这还只是一小半的路途。
整段路相当于从青龙寺走到西安美院,着实远。
“有马车吗?”
“得寻车夫,还要套车,来不及了。”
“马上要宵禁了。”
“用跑的。”
三人体力都不算好,跑了半个时辰之后,都是气喘吁吁。
“我……我……我不行了……”
杜五郎终于停下歇了会,撑着膝盖,几乎要站不起来。
“真的,没力气了。”
落日最后的余晖退去,长安城宏伟的轮廓越来越暗。
“咚。”
太阳刚落山,城中便响起了暮鼓声。
六百声暮鼓之后,若还在街上,那便是犯夜了,要被捉去笞打。
青岚鼓励道:“马上就要到了。”
“走。”
薛白眉头紧锁,与青岚一起拉起杜五郎,在鼓声的催促下跑进了长安夜色中。
“咚。”
“咚。”
“漏尽!闭门!”
随着最后一声闭门鼓声响过,敦义坊的坊门缓缓关闭。
长安宵禁开始,将持续到次日五更。
鼓绝人散,九衢唯月。
……
有三个身影气喘吁吁地站在了坊中一个宅子前。
柳宅只是一个两进院落的普通民宅,看着略有些寒酸,与柳勣那一身锦裘并不匹配。
“没有官差?”薛白警惕地环顾周围,目露疑惑。
“我们,跑得快。”青岚还没顺过气,道:“而且,这里是长安县管辖,他们调人,慢了吗?”
他们叩响了门环,很快门内响起女子的声音。
“谁呀?”
“流觞。是我,青岚,五郎也来了。”
很快,“吱呀”的声响中,有个瘦小的婢女打开了门。
“五郎怎此时过来?这是……跑来的吗?”
“进去再说,可有官差来过?”
“官差?没有。”
薛白有些惊讶,自语道:“官差竟没来过?”
***
杜家长女名叫杜媗,人称杜大娘子。
她听到动静,亲自端着火烛赶到前厅,见是杜五郎带人来,连忙问究竟。
这姐弟二人,弟弟其貌不扬,姐姐却十分美貌。
薛白初见有些讶异,转念一想明白过来,杜五郎是继室所生,容貌更像卢丰娘,而杜家的前几个儿女则是杜有邻原配所生。
想必杜二娘子也是相貌秀丽,故能嫁入东宫。
此时杜媗听说了父亲被捉之事,花容失色。
薛白则于烛光中仔细观察了她一眼,留意到她的装扮与当世的华丽之风不同,穿戴颇俭朴,素面朝天。
另外,她眼眶发红,应该是哭过。
待她稍平息了些,薛白问道:“柳郎婿不在家中吗?”
“郎君他……不在。”
“他中午可有回来过?”
“嗯。”杜媗抹泪应了。
“可说了杜家要求他和离之事?”
杜媗本不欲与外人说这些事,加上不熟悉薛白、不知他为何小小年纪如此气势逼人,但眼下情况紧急,她还是点了点头,同时思忖着整件事的后果。
事发突然,谁都没反应过来。
薛白又问道:“他是如何说的?”
杜媗犹豫片刻,方才启唇应道:“他说‘只要我们夫妻情坚,依唐律,不论是官府还是丈人都不能拆散我们’,让妾身务必坚如磐石。”
“你怎么回答?”
杜媗被问得感到不舒服,侧过头,低声应道:“磐石方且厚,可以卒千年。”
“然后呢?”
“郎君说‘那就好’,便往书房去了,没待多久,匆匆离开,至此时犹未归来……唉。”
一声不自觉的轻叹,杜媗已猜到了事情的轮廓。
“他没说去哪?”
“妾身问过郎君,说是去寻友人帮忙。”
“我可否去书房看看?”
“郎君书房寻常是不让人进的,但既然是……”杜媗知形势紧急,站起身来道:“这边请。”
柳宅前厅干净整洁,没有什么摆件,书房中却挂了非常多的书画。
一推门,入目便是挂在墙上的一幅书画,录的是首诗。
薛白上前,凑近了一瞧,微弱的烛光中勉强看清了末句。
“不拘贫与富,但愿一相知。”
书法极好,行云流水,哪怕是外行也能一眼看出这是名家手笔。
“此为李北海手书。”杜媗上前道:“郎君曾以金器赠他,他则以书画、名马回赠郎君。”
“李北海?”杜五郎惊呼道:“‘右军如龙,北海如象’的李北海?”
“右军如龙”指的是王右军王羲之,这李北海能与王右军齐名,可见不凡。
杜五郎既知是他的字,再仔细一看,与乍看时感觉又有不同。
流觞不满地嘀咕道:“可郎君赠出去的金器,分明是娘子的陪嫁。”
“多嘴。”
杜媗轻叱了婢女,小心翼翼地端着烛火,环顾了这书房一眼,目光中又是悲伤又是惊叹,道:“郎君好结交名士,此间皆是寻常求不得的名画字帖,也是……寻常招不得的麻烦。”
她没有把烛火给薛白拿,习惯性地怕熏坏了哪幅字画。
薛白在昏暗中检查了桌案。
案上摆着砚台,用手一摸,墨还未完全干,该是下午才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