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将军尚且如此,颜真卿也是如此。”哥舒翰自顾自道,“就因为他是老师,他便不会犯错不成?何况这错误也是人之常情,外放两年也就是了,谁也不曾说过要重罚于他。相反,捧杀才是最致命的。”
“大是大非之事上,我老师不会错。”
“错就是错了,我知道真相。再说右相,你们总觉得,右相嫉贤妒能、蒙蔽圣听,换了一个宰相就好吗?至少我在河陇看到的并非如此。没有他,哪位冢宰还能保证河陇每年无数的军费?谁来守卫疆土,保卫长安的繁华?右相没有世人说的那么不堪,便说今日之事,至少他明智、洞悉全局。”
哥舒翰指了指薛白,道:“至于你,你还年轻,年轻人看世情是非对错太分明了。军国大事不能像你这般处置。”
薛白道:“我没想到将军还有如此好的口才,那将军建议我如何做?”
“你再到右相府去,向右相认个错,请他保全颜公的清誉,事情就此了结。”哥舒翰道,“至于那些吐蕃人,我会亲自盯着,试探他们的诚意。”
“那我也说几句心里话,可好?”
“好。”
“哥舒将军说得再对,无非也是合你的利益,或者说合河西、陇右的利益。”薛白道:“假设我今日拜相,我确实不会再像哥奴一样供应大量军费到河陇,因为我认为大唐已外实内虚,我认为民力已支撑不起圣人的好大喜功了。”
“这不是你该议论的。”
“但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再如何文过饰非,也掩饰不了哥奴把这盛世治理得走向崩塌的事实。连他自己都心虚,迫害每一个比他有才能的人。若说将军只看河陇,是你身为节度使的本分。那我志在社稷,便该看到大唐的积弊重重,迫需改变。”
哥舒翰有片刻的呆滞,之后饮了整整一碗酒,道:“你说得再对,改变不了吐蕃人不是细作,颜真卿弹劾错人了的事实。”
“此事我相信我老师,我会证明,老师是对的。”
“年轻啊。”
哥舒翰不再多说,自又拍了一坛酒。
薛白看着,不由劝道:“将军还是少喝些为好,你是我见过最能喝的。”
“多谢夸赞。”哥舒翰抬起酒碗,眼角的皱纹都显得有些得意。
薛白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劝不了哥舒翰少饮酒,就像改变不了这大唐一样。
***
出了平康坊,薛白在雪中搓了搓脸,思忖着整件事。
他更相信颜真卿,除了师徒间的情义,也因对历史有大概的了解。
吐蕃的政变他不知道,只知道也许就在十多年之后,吐蕃兵锋直指长安,打得唐代宗抛弃都城,仓皇出逃。
什么求和,什么吐蕃内乱,也许有,但他对此深感警惕。
他与颜真卿一样,不认为一个金吾将军私下会见吐蕃人是一件让大唐占便宜的事。
这大唐盛世,还连接打胜战,让很多人都掉以轻心了……
想着这些,薛白先去找了达奚盈盈。
“可派人去盯着了,我老师如何?”
“颜公已回府了,这种官司,不至于拿他下狱。”达奚盈盈犹豫片刻,又道:“但我听说,颜公在朔方县办的案子,也有人想要翻案。”
“然后呢?”
“若如此,恐将有损颜公的声望。”
“老师声望是好,他却不会为声望所累。”
“是。”
薛白要吩咐达奚盈盈办的事很多,不由问道:“媗娘、妗娘可来信了,何时到长安?”
“快了,就这几日。”
“好。”薛白道:“你帮我查几个人……”
***
敦化坊,颜宅。
薛白到时已是傍晚,恰看到两辆马车缓缓驶走,看样子该是有官员来访。
进到颜宅,只见各处已经开始在做婚礼的准备。
这倒是让薛白有些不好意思。
他被引到书房见颜真卿。
“老师。”
“成婚前,你不宜总过来。”颜真卿正在翻找着卷宗,把书房弄得一团乱。
薛白不由问道:“老师在找什么?”
“一些关于吐蕃的记载……你不必担心,我不过是尽职任事,他们奈何不了我,至多让我平迁外放罢了。”
“平迁外放,也会耽误老师拜相。”
“资历都不够,拜什么相。”
“老师离拜相也只差四步了。”薛白上前,道:“学生来,是为了吐蕃人一事。哥舒翰说,李延业是奉圣人秘旨才见了吐蕃人?”
“他竟与你说了?”颜真卿叹息道:“此事你不该牵扯进来。”
“学生却认为,老师是被学生牵连了。”薛白道:“否则,哥奴提醒老师一声即可,不必如此相逼。”
“事事都与你有关是吧?”
“学生来时,见有官员离开,不知是谁?”
“好吧。”颜真卿放下手里的卷宗,道:“罗希奭来了,劝我向哥奴服软。”
“如何服软?”
“说你这竖子身份卑贱,麻烦缠身,我不该招你这样一个惹祸精为女婿。该带着你去向右相赔个罪。”
“否则?”
“李延业的案子我办错了,郑延祚的案子若再捅出来我冤枉了他,我的官声、官途也就毁了。”
薛白问道:“老师打算如何做?”
颜真卿抚着长须,道:“我与罗希奭说,我考虑考虑。”
这句话一出,师徒二人不由同时笑了笑,显得有些狡猾。
“李延业的案子,老师真办错了?”
颜真卿思忖着,道:“哥舒将军确与我说过,那些吐蕃人见李延业是想商议除掉尺带珠丹一事。但我还是继续弹劾李延业,一则,私会外臣就是重罪,尤其李延业身为禁军将领,倘若人人都找理由,长安便乱了。二则,那批吐蕃人狡猾,我还是怀疑他们的目的。”
“老师在怀疑什么?他们要刺杀圣人?”
“不是。”
颜真卿沉吟着,道:“我回长安的路上,在驿馆见过那些吐蕃人,有些不好的直觉……”
才说到这里,书房外有了急促的声音。
“阿郎!”
颜真卿打开门,问道:“何事?”
“南疆……郭公病逝了!”
“什么?”
“郭二郎就在门外,请见阿郎。”
“快!”
颜真卿大步赶到堂上,只见一个披麻戴孝的年轻人哭拜在地。
“颜公,我阿爷与阿兄,尽皆去了……”
***
天宝八载马上就要过去,腊月里,却又死了一个上柱国。
银青光禄大夫、检校工部尚书、剑南节度采访使、蜀郡大都督府长史、持节充剑南节度支度营田副大使、本道并山南西道采访处置使、上柱国,郭虚己。
郭虚己出身于太原郭氏,一生戎马,先后打败吐蕃、羌族、南诏,镇守剑南,威震边疆。他逝世之前,刚刚从川蜀出兵,攻破千碉城,擒得吐蕃宰相,并平定了南诏的一场叛乱。
他还有一个妹妹,嫁给圣人为昭仪,人称郭顺仪,郭顺仪生下了圣人第十六子永王李璘。
薛白曾几次听说过郭虚己的名字,一次是巨商郭万金,便是打着郭虚己的亲戚名号,一次是回郭镇郭太公也说与郭虚己有亲。
但薛白先杀郭万金,再取郭太公之田地,倒没见太原郭家来报复。
不论如何,这一年,大唐又凋落了一个名将。
……
到长安报信的是郭虚己的次子郭恕,因为郭虚己的长子也随他死在边疆了。
郭家与颜家是世交,郭恕见了颜真卿,哭了良久,诉说起父兄去世的详情。
“年初,阿爷带着阿兄出兵川西高原,攻破西蕃八部四十余城,置金川都护府以震慑之。后来听闻吐蕃打算招降南诏王,他遂率兵回蜀,路上染上了瘴气,才到蜀中便病逝了,阿兄也是……”
颜真卿唏嘘不已,但之后不得不问道:“吐蕃想招降南诏王了?”
“是,吐蕃一直有拉拢南诏之意,但阁罗凤一直表现得对大唐十分忠心。天宝七载,南诏有部落叛乱,阿爷遣姚州都督前去平叛,李都督便说南诏王阁罗凤不肯合作平叛,阿爷当时在剑南,派阿兄前去查探,阿兄查明,阁罗凤并没有叛唐。”
颜真卿拍了拍郭恕的肩,道:“先打理好你阿爷、阿兄的后事吧。”
郭恕道:“我想把阿爷、阿兄,送回偃师首阳山安葬。”
颜真卿不由回过头看了薛白一眼。
薛白此时才知道,郭太公也不算说大话,太原郭氏嫡支确在首阳山买了一大片坟地。
他遂道:“此事我来帮忙。”
“多谢。”郭恕又看向颜真卿,道:“阿娘想请颜公,为阿爷写一篇墓志铭,不知可否?”
颜真卿点头答应下来。
此时,却又有人赶到颜宅,远远已大声喊道:“郭二郎可在,圣人召见……”
***
少阳院。
天蒙蒙亮时,张汀还在熟睡,她昨夜被孩子折腾醒了许多次,睡得很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