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林甫听罢,神情毫无波澜,道:“你与颜真卿师徒情意深重啊,为了替他挽回名声,不惜做到如此地步。”
“右相可曾看到张虔陀的奏章……”
“但本相记得,当初你被太子坑杀,是本相给了你一个活命的机会。”李林甫语态铿锵,目光冷冽,“你求本相放了杜家,你求本相为你安排身世,你求本相嫁女于你。到头来,你为颜真卿卖命奔走,而屡屡悖逆于本相?!”
薛白不知道李林甫为何刚过完年就发疯,还真想了想,大概是因为眼看着他自己一年比一年老,李家后继无人又结仇满天下吧?
“南诏若叛了,右相的威望可就跌到底了。”
“本相比你清楚。”
“这般说吧。”薛白沉吟道:“吐蕃将有内讧或许是真,但他们有了私下见李延业的机会,只要顺带着使些小动作,对大唐都是莫大的损失,而这一切,就发生在右相眼皮子底下。”
“亏你想得出来。”
“到时南诏一叛,世人只会说右相老眼昏花……”
“无知竖子。”李林甫道:“你连南诏是如何一统诸部都不知,也敢信口雌黄?我大唐如此强盛,弹丸之地的南蛮如何能叛?可知何谓‘昭昭有唐,天俾万国’?”
薛白不厌其烦,再次问道:“右相可曾看到张虔陀的奏章?”
李林甫嗤笑一声,道:“本相再告诉你,张虔陀对南诏之敲打,皆出自本相之决议。”
“敲打?”
“大唐扶持南诏,目的在于牵制吐蕃,故而南诏一统洱海之初,本相早命云南太守筑城收质,缮甲练兵,于南诏险要之地筑城立寨,以驱南诏为大唐所用。如此布置,你告诉本相,它如何叛唐?!”
“那我只问右相三个月间收到了张虔陀几封回奏?连这等小事都被手下营营苟苟之辈瞒着,何谈掌控万里之外?!”
李林甫叱道:“够了,你还没资格与本相议论国事。”
“那右相又召我来,难道还是想逼我退婚,招我为婿吗?”
“你……”
面对薛白如此挑明的态度,李林甫反而说不出什么话来,怒气上涌,胡子都像是要炸开。
“这次,真是右相错了。”
薛白执了一礼,语气平和地道:“查李延业,一切就清楚了,告辞。”
他转身离开厅堂,心中对李林甫愈发失望透顶。
带着这隐隐的恼火情绪,走进长廊时,却有一道清丽的身影迎面而来。
薛白不由驻足。
……
李腾空是被李岫以“阿爷不舒服”的借口喊过来的,迎面遇上薛白,她不吃惊,却还是有些心烦意乱,转身便要走。
她不明白,他最近为何总来右相府。
因他与阿爷那些事,屡屡乱她心神,实在是烦人。
“小仙娘子。”
薛白却是唤了她一句,脱口而出的还是两人初识时的称呼。
李腾空不想应,脚步更快。
两人在首阳山看日出时关系分明已更好些,回长安前,她没敢想以后会有更亲近的来往,但未必没有这类期待,反而是她阿爷一搅和,她只想避着薛白。
“我有正事。”薛白两步追上,也不多说,径直低声道:“南诏叛了,你阿爷不信,帮忙劝劝他,可好?”
李腾空竟未多问,只是向李林甫所在的大堂看了一眼。
她了解她的阿爷。
之后,她与薛白对视了一眼,须臾便看懂了薛白的眼神。
于是她开口,只回答了一个字。
“好。”
***
这日再去丰味楼与杜妗等人商议,薛白对事态已更清晰了。
“我们之前想错了,事态比预想中要坏。吐蕃人不是来与南诏人联络的,他们不需要在长安见面,因为南诏已经暗中归附吐蕃了,吐蕃人只是随手阻断了消息,让朝廷更晚知道此事。”
杜妗问道:“但目前为止,都还是你的推测,此事你没有证据。”
“查李延业就会有证据。”
杜妗身后的任木兰再次道:“我去,我可以去把证据偷出来,我非常会偷东西。”
“不必,老师没有弹劾错,朝廷只要拿下李延业一审便知,而李泌已入宫,请圣人彻查此事。”
“圣人会听他的吗?”
薛白其实没有把握,走到窗外看着长安城,道:“也许吧。”
天空中,一片浮云遮住了阳光。
坊墙那边,人们搭了梯子,往树梢上挂上花灯,为上元节做着准备……
第290章 一片冰心
正月初七。
皇城,秘书省。
一间公廨的门被人推开,正在其中的陈希烈、薛白转头看去,只见来的是张垍。
“杨国忠呢?”
张垍稍稍皱眉,见有人竟来得比他晚,感到有些不悦。
薛白道:“上元将至,想必他正花心思为圣人准备礼物。”
“果然是唾壶。”张垍微微一笑,打心眼里瞧不起杨国忠。
这两人,一个是名相之后,风流俊才,年纪轻轻就被选为驸马;一个是家族败类,吃喝嫖赌,靠着逢迎巴结谋得晋身。从根子上就相斥,能看对方顺眼才怪了。
“我们先议吧。”薛白道,“不等他了。”
“好。”张垍语带调侃,笑道:“我们才谋了几个官位,哥奴就开始反击了啊。”
陈希烈则是忧心忡忡,再往屋门处瞥了一眼,心想,杨国忠之所以不来,莫不是因为局势有了变化?眼下这情形,与李林甫对着干,也许还真不如在上元节多花些心思讨好圣人。
这位左相心中思量着这些,那边薛白已把他对事态的判断与张垍说了。
“嗯,我已听长源说过。”张垍沉吟道:“此事我会找机会禀告圣人,但该有证据。”
“这是军国大事,与其由几个御史慢慢找证据,不如圣人下旨一查。”
张垍要想当宰相,自该要让圣人知晓他在政务上有才能,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但如何做必须得思量好,以免弄巧成拙。
另外,向圣人预言吐蕃、南诏联合,亦等于帮了颜真卿一把,他却还没等到薛白向他提出请求。
“我听说,苗晋卿拟贬颜真卿为合州长史。”张垍问道:“左相,可有此事?”
这一问,他既是给薛白施压,更是在敲打陈希烈。
陈希烈没想到张垍能这般详细地知道吏部的文书往来,微微有些慌张,道:“是,老夫……暂时压下了。”
“那左相可得压住了。”张垍隐约有些讥意,与薛白对视了一眼。
他目光里的意味很明显了,陈希烈是个靠不住的软骨头,李林甫才开始贬一个官员,陈希烈就已经有点扛不住了。
说话间,外面传来动静,之后,杨国忠推门进来。
“公务繁忙,来晚了,多包涵。”
“你公务比左相还繁忙?”张垍以玩笑的口吻问了一句,同时嘲笑了两人。
杨国忠竟是没有反击,赔了个笑脸。
这反应倒让薛白有些意外了,杨国忠一向媚上而欺下,张垍的地位清而不要,没到能让他服软的地步。
“阿兄去哪儿了?”
“上元节,做了些准备。”
“……”
是日,四人这般碰了头,定了下一步的计划。
他们会向圣人谏言,提出怀疑南诏叛唐归附吐蕃一事,陈希烈则负责稳住中书门下与吏部的形势。
一旦拿下金吾将军李延业,审查出证据,那李林甫势必威望大跌,而此消彼长,往后他们在朝堂上的话语权当更重。
此事简单来说,颜真卿、薛白把一桩功劳分润给这三位重臣,换取他们的支持与保护,然后大家一同上进。
***
之所以选在秘书省碰头,因当年薛白提议修书,许多重臣皆兼着监修之职。
谈过事,离开秘书省,薛白看了看天色,到刊报院去找了王昌龄。
午后的阳光照在消融的积雪上,隐隐能看到飘浮的木屑粉末。
衙署院中弥漫着木头与油墨的气味,好闻中带着些刺鼻。
桌案上摆着一壶酒,王昌龄正在看文稿,每看一篇都要把纸拿起来,因字迹大小不同而调整一下看的距离,太近或太远,他都看不清楚。
再一抬头,见薛白进来,他不由笑了出来。
“薛郎难得有空闲过来。”
“说得好似我比王大兄还忙一般。”
“我还真称不上忙。”王昌龄起身,从多宝搁子上取出一个杯子来,道:“你这不会喝酒的毛病须改,酒量如诗才,该多练。”
“酒量如诗才,看的恐怕是天赋。”
薛白接了一句话,顺着这话题便说了起来,道:“对了,近来听闻王大兄诗云‘悔教夫婿觅封侯’,一句转折之妙,千古名句。”
王昌龄斟了一杯酒往前推了推,道:“你也没认真夸我,今日来,竟是有事与我这仕途不顺的老头说不成?”
“顺道过来聊聊罢了。”薛白道,“王大兄也知道,近来左相向朝廷举荐了一批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