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
李亨并不客气,执礼道:“薛白说了气话,儿臣绝没有交构他这个八品监察御史。”
一句话,看似否认薛白,实则却站到了薛白这一边,剑锋直指李林甫。
这些年“交构东宫”的罪名右相府也用得太过顺手了,如今南诏生变如此大事,李林甫竟还想顺手陷害东宫,李亨岂可能不借机卖直邀名。
他早看明白了,李隆基永远不会喜欢他,既然如此,他更该养望,要让天下人都寄望于他这个太子。
“另外,儿臣以为南诏事关重大,不宜于今夜群……”
张汀把一口酒抿进喉中,微微一笑。
她知自己选对了夫婿,当时许多人都说太子懦弱,连着两次和离,弃妻妾于不顾,这没错,但,也看与谁比。
纵观所有活在十王宅里的皇子,有哪一个,才能、名望可与太子相提并论?没有。
圣人三十子,夭折七人,杀三人,李亨只需要赢过剩下十九个窝囊废,足矣。
今载上元夜,天下人足可见太子之魄力、远见。
“父皇!”
李琮连忙站起身来,赶向殿中,因为太急,他还磕了一下桌案。
过程中,他向薛白看了一眼,虽没能看清薛白的反应,却意识到自己太慢了,被李亨抢先了一步。
“儿臣以为,既有吐蕃、南诏使者与金吾卫勾结,可暂歇宴筵,恢复长安宵禁,以保无虞!”
他还是没有断言南诏必叛,但至少出面了,表了态度。
如此,必然也是要承担圣人的怒火,此时尚不知罪责会到何等地步。
“陛下!”
李林甫眼看又有人跳出来,连忙摆出忠耿老臣的姿态,以沉郁的声音,道:“如此军国大事,西南各州县尚无公文,仅长安城年轻官员与诸王,凭借细枝末节而断言,岂非儿戏?!”
他嘴上说的是“儿戏”,一双眼睛里却饱含着谏言。
李隆基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懂了李林甫的言下之意。
地方官都没听到风声,倒显得太子、庆王、永王与其党羽能耐,这是在关注军国大事吗?
是在卖直邀名,是在争储。
是当他这个皇帝老了,踩着他这个皇帝的颜面博取名望!
“昭昭有唐,天俾万国。”
李隆基站起身来,负手走下螭陛,淡淡道:“南诏弹丸小国,敢背叛大唐吗?!”
“不敢。”
群臣连忙站起,执礼而立。
李隆基走到了蕃臣们的面前,这让陈玄礼、郭千里等人皆有些紧张,因骊山刺驾案给他们留下的担忧还未过去。
但李隆基已伸出手,拍了拍阿倍仲麻吕的肩。
“圣人。”
阿倍仲麻吕激动到无法自持,当即跪倒在地。
“臣海外蕃民,得沐天恩,伏谢圣人慈亲。”
“朕问伱,扶桑国,会叛大唐吗?”
“不会!”阿倍仲麻吕以头抵地,“扶桑臣服、仰慕大唐,如孩儿待父母,万世不敢违逆。”
李隆基点点头,重新走向殿中,冷冷瞥了那些谏言的臣子们一眼。
“今夜是上元节,朕说过与百姓同乐,那便绝不食言。大唐有包容万邦的心胸,朕也不罚你们……还敢多言者,拖下去。”
范女听了,眼神中不由透出些焦急来。
她算过日子,因此今夜其实是有些安排的,打算与薛白见上一面,没想到出了这样的变故。
此时她很希望薛白能顺从了圣人的心意,老实闭嘴不谈,可接着便见薛白、李泌还想开口,话音未出,径直被宦官拉了下去。
她再细心的安排,也就此无用了。
而隔着梅妃,杨玉环也在看着薛白,一双明眸中反而显出了些许赞赏之色。
敢拂逆君王者,她平生还未见过。
没有人能体会到这种明知会触怒天子却还义无反顾的举动,带给她的是怎么样的触动。
以往只知那少年郎有才情,今夜方知他有胆魄……
***
“奏乐!”
李隆基接过酒杯,高高举起,从容而平和地吩咐了一句。
很快,舞乐声起。
安禄山小跑到殿中,像是一颗滚动的肉球。
“圣人,胡儿能跳胡旋舞了吗?”
只有他还是那么欢快,完全不受方才的闹剧影响。
“好,胡儿跳舞,朕亲自为你打鼓……”
李璘低着头,小心翼翼地回到案几后,心知等到御宴之后,自己必然要付出代价,心中不由后悔。
他转头向下首看去,只见坐在那的是寿王李琩。
“十八……”
李璘才想低声说两句话,李琩竟是避之唯恐不及,几乎是直接把脸埋进了酒杯里,缩着脖子不敢与他对视。
“哈?你还怕我连累你?就你?”
李璘今夜只不过是说了一段话而已,远没有李琩那么受圣人厌恶,竟被反过来疏远了?
他不由暗骂不已。
“怕什么?萎阙。”
***
花萼相辉楼依旧灯火辉煌。
御宴还在继续,上元夜依旧没有宵禁。
但,薛白等人一闹,并不是没有作用,兴庆宫的守备已开始暗中加强了。
金吾卫大将军薛徽也从花萼楼中退了出来,召过麾下几名将领。
“查到没有,李延业去了何处?”
“还在查。”
薛徽皱了皱眉,忽听到身后有人在说话,是大嗓门故意压低声音说悄悄话的奇怪音量。
他回过头看了一眼,果然见郭千里也出来,正在分派几队龙武军士卒做事。
“金吾卫出了事,若结果还是等龙武军查到,有何后果知道吗?”
“末将知罪,可……长安城今夜不宵禁,实在是……”
“我不管这些!”薛徽道,“给我把人找出来。”
“喏。”
把麾下将领分派出去,薛徽正打算到皇城的衙署等候消息,忽想到一事,问道:“薛白、李泌到了何处?”
***
“长源打算去何处?”
出了兴庆宫,薛白看着长街上的花灯,随口问道。
李泌丢了官职,全然没有懊恼,反而有种无官一身轻的喜悦,从容道:“潜遁名山,习隐自适。”
说罢,他看向薛白,提醒了一句。
“我劝你也远离是非,你无官在身,若无庇护,恐有性命之忧。”
薛白问道:“我是说,今夜是上元夜,你打算去哪?”
“归家,睡觉。”
“这么早?”
李泌抬手一指。
薛白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只见柳树梢头,挂着一轮饱满的圆月,散出清辉。
“难得这么亮的夜,你却回家睡觉?”
“天已经黑了。”
“看来你早打算辞官,没补觉以应对今夜的上元宴?”
“并非如此。”李泌道,“在殿下打坐也是一样的。”
他袖子一摆,径直就走了。
明日他便打算离开长安,却不需要与谁好好地告别一场。
薛白见李泌走远,稍稍环顾四周,见后方有人向这边跟来,遂带着刁氏兄弟举步往东市走去,东市有三家丰汇行,最大的一家设在十字街口。
此时东市是长安城最热闹的地方之一,大街上有各种表演,许多百姓正携家带口地看着,人潮涌动。
薛白还少有机会完全闲下来,慢慢悠悠地欣赏着长安城的热闹。走着走着,他忽然感到了什么,抬头一看,只见有人踩着高跷,走在人群的头上……这场景有些似曾相识。
继续往前走了一段,到了丰汇行,他目光看去,只见丰汇行屋檐处挂的花灯是金币的形状。
八盏。
薛白于是径直走过丰汇行,没有进去,因那是杜妗给他的信号,八盏灯代表着一切顺利。
又走了一段路,正在离开东市之际,忽有人喊道:“薛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