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白一愣,道:“我没嫌疑了?”
一名金吾卫与他亲善,凑近了些,小声道:“南诏质子确是私逃了,被龙武军找到,还公然拒捕……对了,此事得保密,万不能传开。”
“那圣人?”
“圣人无恙,薛郎关心圣人安危,想必圣人会明白的,早晚要官复原职,哦,升得更高。”
薛白摆了摆手,道:“不作此想了。”
他轻吁了一口气,似乎真不认为丢掉的官职还能回来。
下了望火楼,转头看去,长街上的花灯都还亮着。
“郎君,买盏灯吧?”
在街边摆摊子卖灯的老者见薛白走过,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待看到薛白身后跟着两个金吾卫,又吓得缩回了头。
薛白目光看去,见这老者的花灯都是当场做的,工具都摆在那。
见他驻足,老者又壮起胆,道:“小老儿字写得好,擅画,可为郎君画像或写诗在这灯上,故而卖得稍贵些。”
薛白伸手入袖,拿出一串钱递了过去,随手拿起一个花灯。
老者已提起笔,问道:“郎君想写些什么?”
薛白心念一动,道:“我自己写吧。”
“是,是。”
老者遂递过笔,看着眼前的少年郎提笔在灯布上写着字,只一落笔,那字迹就让人眼前一亮。
薛白写得很认真,眼中难得有些温柔。
写完,他把毛笔还给了老者,在这天将亮而未亮的黎明提着灯笼往家走去。
他没留意到,身后有一道身影正在盯着他看。
***
天明。
李泌背着行囊,离开了长安。
与此同时,凤迦异的尸体被盖上了白布,永远地留在了长安。
皇城,刊报院中,木匠吹了一口气,将木屑吹散,把一块雕版递在王昌龄手里。
“真要印吗?”
王昌龄饮尽了壶中酒,把酒壶放下,看着它,打了个酒嗝,喃喃道:“一片冰心在玉壶……印!”
第293章 担责
上元夜御宴,玉真公主也在场。
她不愿引人注目,坐在侧殿稍远的位置打算观赏歌舞,倒没想到,这夜最热闹的不是歌舞,而是有人在殿上直言劝谏圣人。
自从那几个执拗的专权宰相致仕后,她已十余年未见到如此情形了。
当薛白被押出大殿,她转头往身后看了一眼,只见两个弟子皆愣愣看着殿门方向,仿佛魂都被带走了。
之后,安禄山又开始跳胡旋舞。
玉真公主素来讨厌这种丑态,以袖掩目,向两个弟子道:“既然待不住了,一会歇宴时你们便先告退吧。”
“真的吗?”
李季兰是初次来上元宴,并不觉得有意思,至少目前为止还未听到好的诗词歌赋,遂道:“弟子……”
“弟子是有些乏了。”李腾空担心她说出甚不像样的话来,淡淡应了一句。
“是的。”李季兰拿手捂在嘴上,假装打了个哈欠,“有些乏了。”
待鼓声停歇,圣人打完鼓要去更衣,御宴暂歇,众人交头接耳地小声嘀咕,说的都还是方才薛白、李泌直谏之事。
根本没人在意安禄山足足转了五十圈。
李季兰退出大殿,望向灯火通明的长安城,不由被眼前的情景震撼,道:
“腾空子,我们去何处找薛郎?”
“谁说要找他了。”李腾空答着,抬眼看长安,眸中却带着深深的担心。
她转身环顾,见一群官员拥着李林甫往庑房去歇息,遂道:“你去皎奴那等我。”
“欸,你去哪?”
李腾空已快步向她阿爷那边跑去,在门口被拦了一下,表明了身份才得以入内。
庑房中,李林甫正在对许多官员吩咐着。
“北衙、南衙已派人去找李延业、凤迦异,伱等务必先查清此事。”
“依下官看,薛白必与此事脱不了干系。”
“十郎,你带人去找到薛白……”
李林甫说着,忽停下话头,看着李腾空进来,淡淡道:“你如何来了?”
在一众官员面前,李腾空很给他面子,只问了一句。
“阿爷,可否让女儿帮阿兄找人?”
父女二人都明白对方的心思,李林甫想了一会儿,叹道:“去吧,让他好自为之。”
“喏。”
李岫行了礼,带着妹妹退出了庑房,拿令牌办好了离开兴庆宫的事宜。
出了通阳门,只见薛徽正在分派人手搜城。
“不得安生啊。”李岫感慨道,“你说,他为何就不能消停些?”
“父兄与他皆是朝廷命官。”李腾空语气略带悲悯,道:“官若消停了,也许生黎庶民便不得消停?”
“女大不中留啊,胳膊肘总往外拐。”
“阿兄,我亲眼见了殿上所发生的一切,由感而发。然,凡所言不合你意,则是我无主见,凡事向着薛白。阿兄、阿爷,甚至圣人,已是任何一句忤逆之言都听不得了?”
李岫没有马上回答,好一会才苦笑道:“这不是已经开始忤逆了吗?”
他一向顺服于李林甫,因此最能敏锐地感受到天宝九载这个上元夜有一个重要的改变——朝中有些人,已开始不再奉迎圣人了。
“薛打牌”“薛唱歌”忽然摇身一变,成了“薛直谏”“薛敢言”了,而且竟还有人敢与之合作。
朝堂就像狼群,一察觉到圣人、宰相愈发老了,小狼崽子们已蠢蠢欲动。
王焊登高一呼的那声“萎厥”余音还未消散。
“十郎,找到了。”
“在哪?”
“他往东市去了。”
“走。”
长安城灯火通明,恍如白昼,走在路上连灯笼都不必提。一行人向西南方向走去,进了东市,前方愈来愈热闹。
“他在哪?”李岫不得不提高音量,凑在属下人的耳边问道。
“十字街口。”
远处正有人在舞火鸟,赢得一阵吆喝。
李腾空忽感觉到了什么,抬起头看去,只见有一人正踩着高跷,走在人群头上。
这场景似曾相识,天宝六载的上元节她与薛白也是到东市来,想寻一个药铺。
“就在前面了,他该是要去丰汇行,虢国夫人的产业。”
“带路。”
李岫抬眼看去,只见一家商铺前挂着金币形状的花灯,正要过去,却听得禀报说薛白往前走了。
好不容易拨开人群,出了东市,他正要让手下加快脚程。
“十郎,人被薛徽请走了。”
“该死。”李岫吩咐道,“盯紧薛徽的人,看他们查到什么。”
***
夜愈深,长安愈亮。
两名女冠领着随从在东市附近走走逛逛,时而抬头看看不远处的望火楼,时而买些布匹、首饰。
末了,她们在小摊边买了两盏花灯,各自要了一支笔,在灯纸上写写画画。
李季兰擅写诗,今年却懒得去雕琢字句,而是执笔轻描,勾勒出了一个少年郎的形象。
李腾空则是陪她打发时间,默写着《道德经》。
“道可道,非常道?”李季兰转头看了一眼,大摇其头,嘟囔道:“上元节,你提着这样一盏花灯?”
“画花灯亦是修行。”
“是我太傻了,使你总拿这种假话敷衍我。”
李腾空心无杂念,只顾写经文,在这灯火阑珊的夜色中显得素雅而独特。
忽然,不远处有歌声传来。
“是薛郎的词。”李季兰站起身来,仔细倾听,之后抬头看向望火楼,呢喃自语道:“他三年前许下志向,要仗义执言、奋不顾身,站在那灯火阑珊处。”
李腾空愣了愣。
耳畔,那歌声已唱到了第二遍,“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
世人都在为之沉醉,却唯她知道,那是他写给她的。
李腾空低下头,接着她抄写的《道德经》,在后面写了一首小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