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隆基竟是先淡淡扫了高力士一眼,伸手要过了那些书卷,展开来看了几眼。
杨玉环这才意识到圣人竟是事先并不得知此事,有些惊讶,美目一瞥,只见高力士显出些许为难的神色。
一向喜好诗词的李隆基今日却没耐心看完这些诗作,一扫之后即抬起头。
他略作沉吟,之后淡淡一笑,道:“太真说错了,是有了大唐盛世,才有了这些诗句。”
“圣人所言极是。”
“朕乏了,摆驾吧。”
“圣人才过来呢。”杨玉环不由惊讶,问道:“是臣妾失言,惹圣人生气了?”
李隆基情绪不高,摆了摆手,很快出了这间宫殿,也不把书卷还她。
高力士躬着身,欲言又止,最后没说什么,匆匆跟上御驾。
***
是夜,李隆基并未召任何妃嫔,独自饮了几杯酒,在御榻发着呆,眼神里偶尔浮过不容冒犯的威严之色。
“圣人心情不好,可是恼那薛白与李白了?”高力士终于找了个机会问道,“这两人,皆不识趣。”
“皆自诩风骨,不识趣,朕不恼他们,反颇喜他们的诗作。”
“因贵妃说错话了?”
李隆基笑了笑,道:“朕岂能与太真置这种气?”
高力士犹豫片刻,轻声道:“那是……”
“朕只是累了吧。”李隆基轻叹一声,示意高力士休再多言。
他饮着酒,坐在空旷而奢侈的宫殿里,看着殿外的月亮。像是一尊神祇,在俯视着属于他的大唐,仿佛他若对着那月亮照照镜子,都能挡住人间清辉。
月光一黯,不知不觉中,天完全黑了下来。
“这是在哪?”
李隆基忽然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陌生的地方,于是环顾四周,看到了长安城在遥远之处,于是又问道:“朕在骊山?”
不远处,有人佝着背正在扫地,听了他的问话,抬手一指,指向前方的屋舍。
李隆基眯一眯眼,走了过去,看到墙上有字。他老眼昏花,费了好大力气,才终于看清了那写的是什么。
——“不识庐山真面目。”
他喃喃念了一句,有些疑惑道:“这里是?”
“蓝田驿。”
李隆基一愣,讶道:“朕岂会在蓝田驿?朕在兴庆宫饮酒。”
“圣人想看看这满堂华彩,故而来了嘛。”有极为婉转动听的女声响起,是杨玉环在说话。
“太真,你在哪?带朕回去。”
奇怪的是,杨玉环并不在这里。
李隆基于是出了大殿,向在佝身扫地的奴仆道:“朕要回长安。”
“圣人知我是谁吗?”
“你是谁?”
那人于是倏地抬起头,大喊了一句。
“父皇认不出儿臣了?!”
李隆基如遭雷击,吓得往后一仰,眼前出现的赫然是李瑛那张苍白的脸。
这一下惊得他背脊发凉,浑身都是冷汗,连忙绽出一声如雷的怒吼,想以天子的隆威镇压住这鬼祟。
“孽子!”
“阿爷。”李瑛身后走出两人来,哭着大喊道:“阿爷,阿爷,阿爷……”
天地间是各种声音,孩童的,少年的,青年的,中年的,他们从小到大,每一句的呼唤都在回荡。
之后是“咣啷”一声响,一个披甲执刀的身影缓缓走来,是薛锈。
薛锈脖子上还流着血,眼神里却是一片悖逆之色,一边走一边喝道:“事已至此,殿下还在犹豫什么?!”
“滚!”李隆基大喝道:“朕是天子,朕不信鬼祟,世间没有鬼祟!”
“世间没有鬼祟,我是三郎杀死的。”
忽然又是一句女声在他背后响起,李隆基倏地转身,武惠妃披头散发、疯疯颠颠地走来。
他骇然而逃,周围却有越来越多的人围了上来,有的唤他“阿爷”,有的唤他“三郎”。
李隆基正要逃远,却隐约听到了一句不同的称呼。
“阿翁。”
他一愣,缓缓回过头去,只见儿媳薛氏手里牵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周围无数鬼怪在张牙舞爪,这孩童稚嫩无害的脸在月色中显现,却是最吓人的。
“阿翁……留下陪孙儿好不好?”
“啊!”
“圣人!圣人!圣人!”
李隆基猛地睁开眼,拼命顺着气,才发现方才是一场噩梦,惊得他浑身都湿透了。
杀了那么多妻子、儿子、孙子,他还是第一次做这样的梦。
“圣人,没事的。”高力士柔声安抚道:“圣人只是忧心国事……”
“蓝田驿,朕不想听到蓝田驿……你说有没有可能,薛白是薛锈的儿子?”
“并非如此,圣人也知他是薛锈收养的,而圣人对他恩更重。”
李隆基却不像两年前那么豁达了,他越老,越害怕失去。
他年轻时那英挺的面容已经松弛,豪情壮志早没了,两年间几次遇到背叛,让他原本宽阔的心胸也开始变得狭隘,只有权欲更胜往昔。
“薛锈死在蓝田驿,薛白却在那写诗,朕很……疑惑。”
“圣人,老奴听说一个市井流言,不一定是真的。”高力士道:“有人说,安禄山派人追上薛白,将他杀了。”
“是吗?”
李隆基也不知听到没有,喃喃道:“朕累了,往后再谈吧。”
***
长安市井上的流言传着传着,也传到了虢国夫人府上。
于府中奴婢而言,这几乎是一场地动山摇,面对虢国夫人的暴怒,人人都噤若寒蝉。
明珠小心翼翼走过散落着碎瓷的地面,只见杨玉瑶正坐在榻前喃喃道:“不可能。”
“瑶娘,杜二娘来了。”
“她?”
杨玉瑶眼神立即不同起来,道:“招她过来。”
她盯着屋门,紧张地等着看杜妗的神色,然而杜妗素来是个心机深沉的,来时神情严肃,教人看不出半点端倪来。
“怎么?”
“此处可谈话?”杜妗借着这机会,并不见礼,以一种平起平坐的态度说话。
杨玉瑶顾不得这些,道:“可以。”
“安禄山派人追杀是真,但薛白没死,受了伤,在蓝关附近养病。”
“伤得重不重?”
“放心。”杜妗道,“他会好好地回来。”
“他……”
“我今日来,就是说真相。他在蓝关养伤,伤好就会回来。”
杜妗语气加重,如此说了一句。
所谓“真相”,就是她要让事情最后所呈现出来的样子,事先与杨玉瑶说过,彼此就会明白,如何去主导事情的走向。
谈过此事,杜妗离开虢国夫人府,回了家。
杜媗也从颜宅回来了,将同样的真相告诉了韦芸,姐妹俩由此都舒了一口气。
“接下来只要等南诏叛乱的消息传回,他要的声势便形成了吧?”杜媗道:“到时众望所归,他与颜公该可还朝主持南诏一事了。”
“计划是这般。”杜妗道:“至少,我知道的计划是这般。”
“他还能瞒伱不成?”杜媗道:“即使他不告诉我的事,却是从来都告诉了你。”
虽是埋怨,她也是温温柔柔的语气,因不是在吃醋,而是认为薛白与杜妗有时做事太疯狂了。
“我有直觉,这次他没有对我全盘托出。”杜妗喃喃自语道,“若依计划,他不该与李白去华山。”
“便是让人查到他与李白同游,世人也只会说他是心灰意冷,躲避安禄山。”
“可为何是华山?而圣人又恰好要封禅西岳。”
杜媗担忧道:“他不会想要在华山再次直谏吧?”
杜妗摇了摇头,说不上来,认为这样太逾越圣人容忍的底线了。
正此时,丰汇行传来一封密信,杜妗接过上面的标记,不动声色道:“阿姐,我去处置一笔私钱。”
“你小心些。”
“知道。”
杜妗回了屋中,栓上门,从抽屉里拿出一本书来,对照着密信破译。因这是薛白传给她的,还是用的只有他们两个人能看的标记。
然而,如此机密的程度,信上的内容却很简单。
——薛白已到华山了,让她想办法暗中离开长安,并调动所有最心腹的人手到华阴县,听他亲自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