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杜妗道:“旁人若知她在,必会疑郎君在此。”
“她是以金仙公主弟子的名义进入仙宫观的。”
杜妗这才点点头,金仙公主与玉真公主是姐妹,一同出的家,用的牌符都是一样的。
她遂问道:“你们也是借此进的玉泉院?”
“是。”
“如此说来,郎君利用了李腾空一遭?”
“是,郎君诓了个吏员下山,我们已控制了他,郎君需要他为我们做事。”
“做何事?”
“这是郎君留给二娘的信。”
杜妗接过那封信纸,拿出随手携带的书破译了,内容很简单,无非是安插他们的人进入修建祭台的劳工队伍。
封禅在十一月,时间还很充裕。
她抬头看向华山之巅,眼中闪过沉思之色,思忖着薛白到底要做什么……
***
华山。
这日是晴天,华山顶上是最适合看云的地方。
薛白有一种伸手就能摸到云朵的错觉。
想必等李隆基来,也一定又能感到高高在上、唯我独尊。
面向南峰,薛白闭上眼,看到那位圣人身披龙袍缓缓走上了祭天坛。
而在首阳山的深处,离锻铁、制铜工坊还有一段路的地方,李遐周正在炼丹。
炼丹炉下方的炉火熊熊燃烧,炉内正在炼的,是薛白提供的模模糊糊的配方,他希望能听到“轰”的一声,像是齐天大圣打破了炼丹炉,让天庭看看叛逆的力量。
他要在这华山之巅,送李隆基一枚长生不老的丹药,在这位千古一帝的文治武功达到最巅峰之际、在其封禅西岳告祭苍天之际,让其升天。
到时天崩地裂,满朝文武皆在此,控制住他们,可扶庆王李琮登基;南诏的叛乱难免,他却要借此将颜真卿送上相位;弑君者,则是安禄山,证据已准备好了。
若如此,新君在位,名臣任相,或会是一个提前镇住乱局的机会。
这一切都很缥缈,实现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薛白感到了自己内心的疯狂,他与李白都很叛逆,但他真的不洒脱,他在乎的永远是世俗人间,所以想要不顾一切地去做。
夹缝求生、虚构身世、培植党羽、经营偃师、揭发安禄山、直谏南诏之事……他做的每一桩事,都是为了最后的目标在准备,挡在他面前的便是那个天子。
而天子,终于要离开长安一次。
薛白立在华山之巅,压抑着心中的疯狂,冷静而仔细地思量着,之后睁开眼,俯瞰着关中以及正缩在长安城中的皇帝,留下了蔑视的一瞥……
第297章 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二月二,龙抬头。
圣人封禅西岳的诏书已传遍天下,距离十一月封禅还有九个月。
华山顶上,西岳祠已快建好了,正在铺设木椽。工期虽赶,却没有人敢有所敷衍,木匠们还在精心雕刻着窗柩上的花纹。
祭天台则相对难建一些,要把石料搬上陡峭的华山险道是件极费力的事。
薛白亲眼看了修筑的过程,认为祭天台内部即使是中空的也并不影响,能省下不少材料、还能加快工期。
他初到华山,准备的第一件事是安插人手,接下来则得去打听、接触主持此事的陵台丞,但接触之后又如何让其偷工省料?
得耽误工期。
让祭天台的工期来不及了,陵台丞便会慌,那就有了被说服的可能,而一旦他偷工减料,薛白便能捏住他的把柄,试着逐步控制他。
思路既定,便是找机会。
是日,雨过天晴,薛白与李白游玩华山。
“我当年来,见此处有十数棵擎天大松,我起名为‘松柱’,如今却因建西岳祠都砍了啊。”
李白随口说着,须臾,手一抬,指着一块巨岩,又道:“好在这块混元石他们敲不动。”
薛白抬头看去,只见有水流贴着岩壁而下,这是只有雨后才能看到的小瀑布,水流虽少,在华山峭壁向下飞溅,竟相当有气势。
“太白兄给华山上的一树一石都起了名。”
“并非我瞎起名。”李白笑道:“相传,女娲采石补天,曾选中此石,然而它冥顽不化,无意补天,故名‘混元’,你去敲一敲,看这块石头有多硬。”
薛白攀上巨岩眺望,只见下方的山道上有一座桥,劳工们正扛着辅料络绎不绝地过桥,如蚂蚁搬家一般,蔚为壮观。
他遂在想,若趁夜毁了这座桥,次日,陵台丞必会着急忙慌地亲自过来。
此事有了大概的思路,具体的细节与人手却得斟酌,得与杜妗商议。
恰此时,有人从山下赶来,向薛白低语道:“郎君,二娘到了。”
过了一会,他们目光看去,只见有一队人小心翼翼地跟在劳工们后面,走上了华山险道。
李白眼力好,一眼便看出其中有几名女子,打趣道:“我不知三郎成亲了?”
薛白不好否认,反问道:“太白兄呢?”
李白叹惜一声,未答话,只是抬起手,比了四个指头,示意算是成过四次亲了。
他很是识趣,既见薛白的家眷来了,自去寻镇岳宫的道人修行,让薛白与娘子叙话。
之所以如此,因李白其实已察觉到薛白并不愿意对他提及身世、背景,他亦不强求,薛白不说,他便不主动打探。
交友嘛,交的是个意趣。
薛白迎向杜妗,站在那没说话,伸出手,握住她的柔荑。
“怎上来了?”
“想见你。”
两人便牵着手攀上华山,绕过东峰,避开西岳祠与祭天台,走到山崖边一处地势险峻登高远望之处说话。
“累吗?”
“嗯。”杜妗有些幽怨地看了薛白一眼,“脚疼死了。”
“坐过来。”
薛白用身上的大氅裹着她,倚着岩壁。
动作间,他踢到了几块小石头,便见那石头滚着滚着,滚出岩壁,滚下了万丈深渊。
风吹动他们的衣袍,像是要把他们也吹下那深不见底的悬崖,粉身碎骨。
“唔!”
这场面看得杜妗心惊不已,抱紧了薛白。
两人心跳都极快,因被吓得。
“怕吗?”
“怕。”杜妗道,“但我喜欢。”
她把手伸进薛白怀里,低声道:“你看,我手心都湿了,但伱居然在这么高的地方,还像块石头一样。”
“我前几日常来这里坐着想事情。”薛白道,“我给这里起了名字,叫‘思过崖’。”
“想什么事?”杜妗道,“以往每一次,我都知道你要做什么,但唯独这次,我不知你为何来华山。”
薛白没有回答,默默看着山川,眼神坚决。
杜妗道:“李隆基要封禅西岳,说是‘兆庶皆安、边疆宁静’,那么,南诏若叛,他也必定不会承认了。你来,是想阻止他封禅吗?”
薛白依旧没有回答。
杜妗道:“还有九个月,阻止得了,你不该亲自来的。”
“让他来。”薛白道:“我们在此杀了他。”
杜妗一愣,目光落在不远处的悬崖边,顿觉脚软,浑身无力。
她极少有如此心虚的时候,吓得没了力气,也就没了底气与勇气。
“只怕……不行的。”
“为何不行?”
“我们何必弑君?”杜妗道:“我们的敌人是东宫,李隆基活着,我们才有更多时间易储。”
“安禄山要叛、南诏要叛,到了岌岌可危之地步,昏君犹不肯醒悟……我喊不醒这个装睡的人,杀他,是阻止变乱最后的机会。”
薛白看向天地山川的眼神很坚决。
他知道弑君很难,但这两年的经历让他确信,李隆基不死,那安史之乱注定没有办法避免。
事实上,他心里隐隐觉得,哪怕换一个皇帝也未必能阻止得了安史之乱。但至少,不会像李隆基那样骄固、自私,信任安禄山到不可动摇的地步。
若说大唐是一辆马车,正被带着撞向悬崖,李隆基是一匹领头的疯马。当怎么拖都拖不住这辆马车时,薛白已决意,不论如何,先斩了这匹疯马。
当世,却还没有人能理解他的心情,这次连杜妗都感到这计划太过疯狂。
但她的第一反应不是劝阻薛白,而是环抱着他,吻了上去。
临着万丈深渊,两人就这样吻了很久。
末了,杜妗低声道:“我也想像你一样疯,可这次做不成的。”
“我知道。”薛白道:“至少试试。”
“可我觉得局势还没到一定要弑君的地步。”
“信我就够了。”薛白笑了笑,道:“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
次日清晨,杜妗早早便醒了过来。
昨夜睡的床榻于她而言,实在是太硬了,加之心中藏着担忧,实在难以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