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了衣服,他快走了几步,之后却是放慢了步伐,走过长廊,甚至停了下来,想着是否真要见李腾空。
待步入前堂,薛白目光看去,对于李腾空是何表情,他其实是不确定的……不知她是想他了,还是来给右相府当说客的。
两人目光相对,她没变,依旧是那淡泊的眼神。
相顾无言。
许久,薛白道:“走走吗?”
“好。”
薛宅还算大,庭台楼阁,应有尽有,如今春意正浓,院里的各种花都开了,风景很美。
李腾空转头看去,希望他能再给自己写一首诗,又觉得自己太过贪心了。
前方的仪门处挂着两个红灯笼,灯笼上贴着“囍”字。
她收起小心思,道:“我今日来,是代表右相府。”
薛白莞尔道:“招揽我吗?”
“能吗?”李腾空目光从那灯笼上转开,态度是她少有的公事公办,道:“只怕相府已经晚了。”
“也看相府给什么条件。”
“我没在与你玩笑,你也不必轻视我。”李腾空淡淡道:“我来,便是我作得了主。”
“你是世外高人,何必趟这浑水?”
“我并非利用与你的交情来打动你,我之所以出面,代表的是相府的诚意,且我懂你想要什么。”
“安知你父兄没有利用你的意思?”
李腾空抬起头,迎上薛白的目光,忽有些恼他,于是针锋相对地问道:“利用我什么?难道你会因为我而心软?”
薛白一愣。
他没想到,平素清淡无为的女道士,今日真有些担当起右相府的样子。
“会吗?”李腾空追问了一句。
见薛白不答,她竟欺身上前了一步,道:“薛郎可会因来的是我,而心软?”
薛白退了一步,笑而不语。
似发觉到这办法好用,李腾空继续欺身上前,道:“若是不会,何谈我父兄利用我。”
薛白的背已抵到了庭中一棵大树上,退无可退;李腾空迎着头,毫无惧色地看着她,愈发近了。
若她是杨玉瑶的身材,两人只怕已紧紧贴在一起。
今日薛白反而稍显被动,苦笑着摇了摇头,道:“我还是不希望你掺和到这些事里。”
李腾空察觉到了他的窘状,知自己暂时占了上风。
“也许,薛郎更不希望河东节度使换人?”
她稍稍又往前凑近了些,吓唬薛白。
然而,脸还未碰到,她腰间却被顶了一下,吓得退了一步,只好咳嗽两声,强掩镇定。
“腾空子有何见教?”薛白反问道。
“我阿爷保河东节度使不落入胡儿之手,你保我阿爷不失相位,如何?”
“不够。”薛白道:“要我再助你阿爷,至少要有两个条件。”
“说。”
“罢安禄山范阳、平卢节度使之职;迁我老师为给事中。”
薛白很清楚自己的政治诉求,首先要做的就是阻止安史之乱,他还年轻,其它的事都还来得及。
李腾空反问道:“罢了安禄山,谁可任帅范阳、平卢?”
“高仙芝。”薛白道,“高仙芝是当世名将,既已灭小勃律而震慑西域诸国,过犹不及,何不调至河北,解决契丹、奚之大患?”
“何人可镇安西四镇?”
“我举荐一人,朔方军中大将,横塞军使、九原郡都督,郭子仪。”薛白道:“此人文武双全、沉稳持重,比高仙芝更适合镇守西域。”
“安禄山如何安置?”
“调回朝中好了,圣人喜欢他,便留他给圣人逗闷子。”
李腾空不由笑了笑,问道:“若答应你这些条件,你便出手保我阿爷。”
“他得让我信他才行,可别是嘴上答应得好好的,回头却做不到。”
这其实是个大问题,李林甫如今真有能耐把安山调离吗?
当然,两人才刚开始谈,首先只是明确双方的态度与诚意。
“那你可有把握保住我阿爷?”李腾空问道。
薛白笑了笑,道:“张垍有个非常大的弱点,我若不想让他拜相,易如反掌。”
“真的?”
“不骗你。”
李腾空双手背在身后,在庭院中踱了几步。
薛白看着她学老臣思忖时的样子,不由笑了笑,笑她终究只是个小姑娘。
过了一会,李腾空停下踱步,道:“我谨代右相答应你的条件。”
“不信。”薛白毫不犹豫地应道。
“为何?”
“右相府已走到绝路,得先拿出诚意来。”
“何谓诚意?”
“让你阿爷上表,提议留安禄山任京官,以高仙芝出镇范阳、平卢。”薛白态度冷峻,道:“我不会给你们太多时间考虑,想当宰相的人很多,想拉拢我的人更多。”
“你能告诉我,为何一定要如此吗?”
“我想避免大唐祸乱……”
是日,没有拥抱,没有亲近的动作。
两人真就是公事公办地谈过话,李腾空便告辞而去。
薛白没有送她,独自在小池边坐了一会,回想着这场谈话,最后摇了摇头。
“小姑娘胡闹罢了。”
他知自己提的那些条件做不到的,换张垍、陈希烈、杨国忠都不可能答应,或者答应了也做不到。
***
“太荒唐了。”
“军国大事,岂容胡闹?”
右相府,李林甫、李岫听了李腾空回来后说的话,同时摇了头。
“为何不可能?”李腾空道,“薛白允诺,只要阿爷答应,他愿保阿爷相位。”
“你因他而昏了头了!自己再想想这些条件,像话吗?阿爷若能左右安西四镇,与范阳、平卢两镇节度使的人选,何必理会他?”
李岫说着,愈发摇头,又道:“为了拉拢一个七品官,调换相隔万里的数员边镇大将?想得出来。”
“咳咳咳咳……”
李林甫也是连连摇头,末了,道:“那竖子敷衍你的罢了,退下吧。”
“阿爷只说,此事有何难处?”李腾空却不肯退。
李岫苦笑不已,后悔不迭,心想,家国大事,果然就不该让一个小女子掺和进来,简直就像是家家酒一般胡闹。
眼下,竟还要回答这么浅薄无知的问题。
“有何难处?首先此事便不可能,说出来只会让人嗤笑。”
“阿兄只说不可能,却是一个理由也不谈?”
“半年前,朅师国也依附了吐蕃,之后,高仙芝上奏,称石国也对大唐无礼。今载二月,高仙芝已击破朅师国,俘虏了其国王以及吐蕃使者。眼下石国已来表请罪,是和是战圣人犹在考虑,若战,高仙芝随时要攻石国。”李林甫随口说着,道:“总之,调他离开安西,不可能。”
李腾空道:“高仙芝攻战凌厉,威震西域,然西域诸国却接连依附吐蕃,大唐是否该换一个更沉稳的节度使镇守安西?”
“这不是女儿家该讨论之事。”李林甫挥手道:“圣人对高仙芝正满意。”
“愈是这种满意……”
“够了,牝鸡司晨大唐已经出现得太多了,休让我听到你个小娘子抨击时政。”
换作平常,李腾空才不理会这些俗事,今日却忍了,有些倔强道:“阿爷忘了请我去说服薛白时的言语了,女儿可以不抨击时政,那往后也就不再管家中之事。”
李林甫又叹了一口气。
在苗晋卿、宋遥、韦见素接连倒向张垍之后,确实是他厚着脸皮,让女儿出面去找薛白。
“高仙芝调任范阳、平卢,难,但薛白无非是想要撤换杂胡。”李林甫沉吟道,“此事我不反对,但做不到,他若有本事,可去试着撼动杂胡在圣人心中的地位。”
“阿爷先表个态如何?”
李林甫沉吟着,反问道:“他说张垍有个大弱点,为何?”
“女儿不知。”
“让为父再想想,你先去歇息。”
“是。”
之后,李林甫拿起安禄山的信件又看了一遍。
那信上尽是阿谀奉承之词,安禄山承认他是太想要河东节度使一职了,但对右相的忠心还是天地可鉴。
总之,又是赔罪,又是送礼,但人还是一去不回地跑回范阳,生怕被留在长安。
“杂胡虽是不听话了一次,也还是比薛白忠心。”
“是。”李岫应道:“薛白提的条件,哪个朝臣都不会答应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