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妗问道:“可有人与你说过是佩刀?”
“唐昌公主说的是,那名士卒误杀了李倩之后‘砍杀’旁人。”
“但并没有说他是拿什么误杀的李倩?有可能是顺手抄起别的物件呢?”
薛白想了想,唐昌公主、博平郡主都没说过这种细节。其中,唐昌公主并没有看到李倩被误杀时的场景,博平郡主则年纪尚幼,未必有留意到。
“还真是没人说过,是我下意识地以为是佩刀。”
“镇纸。”
薛白一讶。
杜妗抿嘴微微一笑,招手让他附耳近前,低声道:“是一方长条形的黄铜镇纸,雕着一只螭,盘踞于镇纸之上,栩栩如生。”
螭是一种没有角的龙,传说是龙与蛟生下的儿子,因龙有角,螭无角,螭便经常到凡间问人它像龙吗,若听到一个不字,它便将人一口吞掉。
如今的钟鼎礼器、碑额、殿柱、殿阶、印章上便常有螭做为装饰。
“这方镇纸如今在何处?”
“还不知道,但李琎与你见面之后便在找。”杜妗道,“他确实是亲眼见了李倩死时的情形。另外,你知武惠妃是如何被吓死的吗?”
“与这镇纸有关?”
“听那意思,武惠妃死时,那镇纸便在她屋中,她认为是薛太子妃的鬼魂所放,要她偿命……”
薛白想了想,结合从李琎那里打听到的消息,李倩死后,高力士、陈玄礼过去确认过,镇纸一度在他们手上,那若有人故意吓死武惠妃,便很可能是此二人所为。
“李琎听我说李倩未死,心中有了疑惑,想再看看那方镇纸,能否打死人?”
“当是如此。”
“东西在何处?我必须亲眼看看。”
“武惠妃死后,值钱的物件都留给了李琩,除非有人特意将它收走。”杜妗道,“我们收买了李琩身边一个婢女,等消息即可。”
薛白思忖着,若要假冒皇孙,势必要收买或除掉所有的知情者,如今看来,还有一部分知情者是牵扯到武惠妃之死里的。
说了一会,青岚在门外道:“郎君,右相府派人来请。”
“走吧。”
屋中两人出来,青岚犹豫片刻,还是道:“那个……娘子请二娘过去一趟。”
薛白一讶,自嘲地苦笑了一下。
杜妗瞪了他一眼,附耳讥道:“你自去忙你的,我去见见你家娘子,看她能否也为你操持这许多事。”
话虽说得厉害,但杜妗确实没想到颜嫣会是这般应对,她本以为她会装作不知此事,或私下里找薛白闹。
倒没想到,她敢再次直面于她。
……
绕到大堂,还未进门便闻到一股浓重的药味。
颜嫣正坐在桌案后,捧着一个比她脸还大的碗喝着药。
也许是因那药汤太苦,放下碗,她显出了一张可怜巴巴的脸,让杜妗一时也有些心软。
“二姐来了,快坐。”
颜嫣拍了拍一旁的凳子,继续灌了一口还未喝完的药,道:“永儿,你到厨房再给我拿块糖。”
“是。”
杜妗笑了笑,告诉自己不可被颜嫣迷惑了,这小丫头绝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样单纯。
“有话与我说?”
“二姐正好来了,一起解解闷?”
“我忙。”杜妗笑道:“我命不好,不像你坐在家中什么都有,许多事我得自己去挣。”
“我命好,从小到大什么都顺遂。唯独身子骨不好,若没有夫君救我,为我延请名医,我大概便死掉了。”颜嫣道:“如今我每日喝的这药,丹参是从长白山挖的,寻常人家用不起,夫君是花丰味楼赚的钱买来的。”
说到这里,她坦然道:“这碗药汤里,也有二姐的一份心意。”
杜妗不吃这套,心说颜嫣收买人心却是个好手,无怪乎李腾空半点不怪她。
“小钱,只要三娘的病能好,这都不算什么。”
颜嫣终于喝完了汤药,随口道:“不是容易治好的病,该是得一辈子带着。”
她没有幽怨,是早已习以为常的态度,接着又补充了一句。
“我就想,每天过得高高兴兴就好。”
“高高兴兴?”
杜妗又看了颜嫣一眼,倒是确定那份欣喜确不是装出来的。
但再一想,换作是她嫁了薛白,她也高兴。
忽然,颜嫣问了一句。
“二姐想给夫君生个孩子,但该以什么名份养着?”
“什么?”
杜妗绝没有想到,会被颜嫣打一个措手不及。
她不是怕她,只是自怜身世。
曾经那太子良娣的身份让她绝无可能嫁给薛白,如今却得受这种折辱。
她从小就有志气,恨不能摘天上的月亮,也曾爬得高看,仿佛离天只有一步之遥,偏是一跌,跌到了谷底。今日一抬头,发现自己竟在颜嫣脚下。
“你……”
杜妗今日来之时,看到了韦芸的车驾,猜想该是韦芸提醒了颜嫣。
颜嫣却道:“我不傻,成亲前……嗯,该知道的,阿娘都与我说过。这几日夫君常到丰味楼去,二姐你用的熏香我闻得出来,夫君大概是累到了,夜里睡得比平常沉得多,早上也不醒,是吗?”
杜妗不答。
“二姐没想过,该以什么名份养吗?若真有了这孩子,万一被旁人知晓,怎么办?”
“想过。”杜妗淡淡道,她知道若真生了一个孩子,东宫甚至朝廷绝不会容她们母子存活于世。
“那?”
“藏着便是。”
这个问题她想过,但想得并不深,远没有她做旁的事那般深谋远虑,因她知道,她要有一个孩子,很难。
“好吧。”
颜嫣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小布包,杜妗以为是什么重要物件,好奇地看去,却见那小布包打开,里面藏着一块糖,颜嫣整块拿起,塞进了嘴里。
“可惜,我有名份,身子骨不好;你想生孩子,偏是没有名份。”
因嘴里含着糖,这句话有些含糊,颜嫣也显得漫不经心。
杜妗却是再次惊愣了一下。
“你说什么?”
颜嫣回过头来,看着她,笑了笑,问道:“二姐觉得可以吗?”
“你能接受?”
“家里的账我看了,夫君的俸禄才那么一点儿,家里的钱都是你挣来的,我花着你的钱,还能听你的孩子叫‘阿娘’,我反正不亏。”
“此事,你能做主?”
“你猜夫君心里是如何想的?他那人,心机最深了。”颜嫣道:“我可是天天听永儿抱怨。”
杜妗恍然明白过来,无怪乎薛白什么都不说,还全力配合她,想必打着便是这样的心思,所谓“心机最深”大概是想等水到渠成。
反而是这个颜嫣,早早说出来,卖她一个人情。
“让永儿生一个,岂非对你更忠心?”
“不求忠心,但求真心。”
杜妗讥道:“小小年纪,心眼太多。”
“二姐只说答不答应。”
“再说吧。”
杜妗淡淡应了,捏了捏颜嫣那因为塞了糖而鼓出来的脸颊,转身走了出去。
青岚去送了杜妗再转回堂上,便听颜嫣自坐在那嘀咕了一句。
“过去的风流债都替你摆平了,若再敢招新的,你就完了……”
青岚忙低下头,装作没听到。
颜嫣却是问她道:“都听到了?回头你警告你家郎君一声。”
“娘子就别生气了。”
“才懒得与他置气。”颜嫣拉过青岚的手,问道:“现在你放心了?”
“嗯。”
“那金镯子你就拿着,不是逼着你做什么,而是收买你的。”
“娘子,这不行……”
“安心拿着,我阿娘只是想让你待我好。不说这些了,我画葫芦娃的故事画给你看?”
“好啊!”
***
右相府。
李林甫见了薛白,径直开口道:“圣人要见本相,你把近来朝中要事都梳理一遍,说来。”
“朝政上,多是围绕着王忠嗣伐南诏在做筹备,只要相信王忠嗣,年底前一定有捷报传来。”薛白看了一旁的李岫一眼,道:“这些,想必十郎都与右相说过了,而圣人此时召见右相,为的当是荣义郡主的婚事?”
“不错,安禄山想要在今年灭契丹、奚,但赶上南诏战事,圣人已驳了他出兵的奏折。为了安抚他,安庆宗的婚礼一定要盛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