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比往年这时候,已少了整整四十七万石。”
薛白说着,把那封公文放到一旁,道:“这个也留着,一会问问你阿爷。”
之后,他一回头,见李腾空正用那双亮晶晶的眼睛看着自己。
“怎么了?”
“无怪乎你做这些事比我阿兄顺遂十倍不止,但这些,你如何记下的?”
“为官任事,本该心中有数。”
“你记性特别好吗?”李腾空不由对薛白有些好奇,此时也不摆高深道人的架子。
薛白摇了摇头,道:“不是记性好,用心而已,分得清什么重要,什么次要,看到重要消息时多留意,少理会些虚名浮利,自然就记得了。”
“儿女情长你也不理会。”李腾空小声嘀咕道。
“什么?”
“没什么。”李腾空道:“你特意留意朔方军,可是有什么别的理由?”
薛白见瞒不过她,不由笑了笑,道:“好吧,我知你阿爷想把朔方军节度使张齐丘换成安思顺或阿布思,所谓边镇用胡人嘛,但眼下南诏之战在即,我希望他能收手。”
李腾空转头不语。
平心而论,在这件事上,她赞同薛白的看法,但倘若说出来,阿爷也只会觉得她是因为私情,倒不如不说话。
……
是日午后,李林甫听过薛白的问题,淡淡道:“本相让你辅佐十郎,是给你一个历练的机会,真当自己是右相了不成?”
“我在右相府,确实是受益良多。”薛白道:“但不知右相是先对付张齐丘,还是先对付张垍?”
李林甫听出了薛白的威胁之意,此事若谈不拢,薛白只怕要马上倒向张垍。
而眼下与以前他只手遮天时最大的不同,一是张垍平章中书门下事,二是他病了。
这等情况下,与薛白撕破脸风险甚大,倒不如晚些再换朔方节度使。
“军粮可经河曲黄河水运,本相亲自批个公文,河西军会暂支一部分粮草给朔方军。”
“右相记得就好。”薛白道。
李林甫闭上眼,将心中愠怒压下,道:“十七娘,你留下,为父有话与你说。”
薛白见他这是送客的意思,告辞而出。
李林甫听着他的脚步声离开,也不睁眼,颇不悦地道:“我在太池宴上说你与薛白清白,你还引以为荣了。”
李腾空一愣,不明白阿爷忽然说这样的话是何意。
“薛白是柄利剑,却没有剑柄,浑身上下都是剑锋,你阿兄握不住他的。你不同,柔可克刚,你也该有些手段,女子是能让男儿为你所用的……咳咳咳,这还要为父教你吗?”
“阿爷这是,想把女儿赶回道观?”
“说你两句又自命清高。”李林甫今日显得焦急了些,失了往日的气度,叱道:“再这般下去,李华那女儿都能抢到你前头。”
父女二人才好了些的关系再次闹僵,李腾空正有些大逆不道的话要说,有婢女匆匆赶来,附在李林甫耳边禀报了一句。
“让他来见我,支屏风。”李林甫低声嘱咐道,“十七娘,你先下去。”
“阿爷要见客?可你……”
“无妨,为父还不能见客了不成?”
***
吴怀实进了厅堂,隔着屏风能看到李林甫隐隐约约的身影。
“右相,我是有极隐秘之事说。”
“说吧。”
“右相可还记得薛妃那个儿子?”
吴怀实问了一句,很想看李林甫的反应,可惜,屏风后安静如初。
他感觉到了右相的镇定,不由又问道:“右相可是早知有人在打听此事?”
“汝阳王是如何死的?”李林甫问道。
“玉容散吃多了。”吴怀实道,“但我查到,是薛白怂恿他旧事重提……”
“本相已提醒过薛白,他会收敛,这桩事到此为止了。”
“内侍省死了两个人,岂是轻易能了结的?今日过来,我是想问右相是否想过一个可能。”
吴怀实说到这里,走上前几步,整个人贴到屏风上,在这里,他能看到李林甫正半躺在一榻上。
接着,他以神秘的口吻道:“我在想,也许,薛白就是……皇孙李倩?”
“你已杀李琎,欲杀本相吗?”
“不敢。”
吴怀实连忙退了两步。
李林甫这才道:“亲眼确认皇孙之死者,李琎、高力士、陈玄礼等人,你不去问他们,却来问本相?”
“右相可莫忘了,当年策划此事者,正是我们,李倩若活着,岂会放过我们?”
一句话,把李林甫带回了开元二十五年的恐惧之中。
那日是四月二十一日,李瑛三兄弟与薛锈血染蓝田驿,他得到消息很高兴,还以为一切都出自他与杨洄的计划,他亲手布置的一场构陷他当然很确定。
但在入宫之时,他看到了三个宦官正聚在殿前说话,高力士、袁思艺、吴怀实。其中,吴怀实还是武惠妃身边的内仆丞,说话时却没有避着李林甫,在他走过身边时说了一句——“事成,孩儿还要回惠妃娘娘身边吗?”
那是李林甫平生最震惊的一次,他打了个颤栗,忽然明白过来,一切都是圣人策划的。
看似武惠妃要争储,实则是圣人在利用武惠妃除掉羽翼渐成的太子,以及掣肘皇权的张九龄。当他们这些人自以为聪明,要谋相位、谋储位,其实不过是一头驴,盯着胡萝卜为圣人拉着磨,甚至于武惠妃的野心都是圣人故意派一个宦官到她身边不停地怂恿而来。
当时,他是带着如履薄冰的心情,走到圣人面前,说出了那一句“此陛下家事,非臣等所宜豫”。
……
“庆王膝下还养着废太子之子,也不见他们说不放过谁。”
“右相!养在十王宅、百孙院的,能与外面那摸爬滚打长大的一样吗?圈养的是狗,野生的才是狼啊。”
也许正是因当年这些旧事,吴怀实比李琩、李林甫更恐惧李倩还活着这件事。
“薛白都到掖庭宫去见了鄂王妃或博平郡主了,非要等到他开始对付我们了,右相才信吗?”
“你可有证据?”
“右相一试便知。”吴怀实道。
李林甫停顿片刻,道:“如何试?”
“他在追查当时的参与者,右相可以拿消息诈一诈他。只要证实了,圣人或杀他,或幽禁他,便不是我们能作主的了……”
李林甫沉默了一会儿,感到十分疲惫。
好不容易通过拉拢薛白稳住局势,此时却得知薛白有可能是李倩。若是真的,其人只怕所图不小,要将右相府生吞活剥了。
无怪乎薛白分明心里有十七娘,却又疏远她,却说什么鄙视他这个宰相。
“若真是皇孙。”李林甫道,“那他所做的一切便是潜构异端、图谋不轨,比废太子更甚,圣人是必杀他的。”
“如此,薛白的性命便掌握在右相手上,右相也可借此事发一并除掉张驸马、王忠嗣,朝堂还是右相说的算。”
“知晓了。”
“还有一事,贵妃被撵出宫了,右相可知此事?”
吴怀实说着,等了许久,不见李林甫回答。
他按捺不住心中好奇,再次向屏风走去,屏风后却是有个哑婢走了过来,冷着脸请他离开。
***
薛白离开右相府,刁丙已上前牵着他的马,也不说话,只引着他往东市丰汇行而去。
这是出事了。
到了丰汇行,薛白不慌不忙步入秘室,只见杜媗、杜妗正满面愁容。
“事发了?”
“是。”杜妗道,“你的案子犯了。”
杜媗舍不得对薛白卖关子,径直把事情原委说了。
“迟姝死后,我们派人一直盯着寿王府,今日,吴怀实过去了一趟,秘谈了许久。”
说话间,又有消息送来,杜媗去接了,道:“吴怀实去了右相府,你前脚出来,他后脚便进去了。”
“媗娘再帮我盯着吧。”
杜媗知这两人又有些疯狂的计划想单独谈,不愿走开,杜妗遂上前贴着她柔声说了几句。
“倒不是别的,怕你听了瞎担心,我保证不吃独食,晚些让阿姐吃独食。”
“别瞎说了。”
杜媗拿他们没办法,只好去帮忙盯着消息。
她出去了,薛白便道:“看来,我又撞在吴怀实手上了。他该已知晓,是我与李琎说了李倩还活着之事。”
“我安排了几个好手。”杜妗道,“你若点头,他回宫的路上我们便可了结了他的性命。”
“杀他容易,留下的麻烦却更难收场,正是杀了两个内侍省的人,反将事情闹得更大了。”
“不怕,这是宫闱秘事,杀了吴怀实,宫中也不会大张旗鼓地查。”
“杀是不能杀的。”薛白思忖着,道:“但你说得不错,这是宫闱秘事,与朝政不同。此事李隆基不会听朝臣们的意见,只会问一两个人,高力士、陈玄礼。”
“难处便在于,你在他们心中的地位远比不上吴怀实,毕竟他才是身边人。”
“是啊,这次破局说起来容易,但要让李隆基完全不相信吴怀实所言却难。”
“也未必难,你大可矢口否认,谁会信你在追查三庶人案。”
“不仅有人信,还有人会联想到我是李倩,你觉得呢?”
杜妗想了想,不由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