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无比后悔今日过来求情,听到了太多不该听的东西。
忽然,他感到李隆基那道威严的目光扫来,连忙诚惶诚恐地弯下了腰,表示自己什么都没有听到。
到最后,李亨失魂落魄地离开了兴庆宫,独自思忖了很久,意识到,圣人那风流洒脱的外表下藏着的一颗心远比想像中还要冰冷无情。
直到有哭声把他惊醒,他回过神来,只见张汀正在哄着小儿子李佋。
李亨看着儿子那奶乎乎的模样,心头一暖,暗道自己永远不可能像圣人一样做出杀子之事。
***
次日,百孙院。
李亨的第三子、建宁郡王李倓正站在桌案边看着地图,目露沉思。
他在看的是南诏的地图,想着既然王忠嗣病重,朝廷却还不换帅,由此大概可看出这一战的战略。
“建宁王,李辅国来了。”
“有请。”
李倓遂收起地图,又让人去把府里那名叫小蛾子的宫娥招来。
小蛾子原本只是个瘦瘦小小的乡下小女子,在建宁王府数月,吃穿得好了,逐渐出落成了亭亭玉立的样子。
“三郎,你找我。”
“你狗儿哥来了。”李倓道,“你先见见。”
“谢三郎,你待我们真好。”
李倓笑笑,自在堂中稍等了一会,便见李辅国趋步赶了过来,他遂问道:“见了小蛾子,你可放心了?”
“放心,谢建宁王恩德。”李辅国上前两步,却是小声禀报道:“寿王惊吓过度,死在鹰狗坊了。”
李倓默然,倒没有什么欣喜,反而有些感慨,末了叹道:“薛白真是好手段啊。”
“为何是他的手段?”李辅国不解。
李倓道:“在薛白状告寿王妄称图谶那一刻,寿王已是必死了。”
“可奴婢打探到的消息是,薛白到虢国夫人府之后,贵妃没有自证清白,只请圣人赐她死罪,引得圣人愈发大怒,眼下许多人都猜圣人恐要如她所愿了。”
“是吗?”李倓有些惊讶,想了想,却是道:“以退为进?”
李辅国又问道:“奴婢还是不明白,请建宁王指教。”
李倓确实能明白李隆基的自信,又道:“寿王那怯怯懦懦的样子,他私见贵妃一次,你真当圣人会为此吃味?终究还是妄称图谶最惹忌讳,这种时候贵妃愈坦荡,圣人愈知她才是清白的。”
李辅国道:“奴婢只是奇怪,他们就不怕圣怒难消?当然,他们也被处置了才好。”
李倓想了想,对男女之情的判断也不太有把握,只道:“待圣人冷静下来,自然就息怒了……也许吧。”
***
虢国夫人府。
杨玉环踱着步,喃喃自语着。
“妾身宁死,也不愿见圣人为妾身再背上杀子之骂名,又何必解释?请圣人赐死妾身罢了……”
她在准备的是面圣时要说的话,薛白已安排好了,等圣人一冷静下来,她再表明为圣人考虑的心意,也许就回宫了。
虽然宫外也挺好的。
“娘子。”
张云容脸色严肃,走了过来,低声道:“宫中递来消息……寿王死了。”
说到这里,她偷瞥了杨玉环一眼,见她没太大反应,继续道:“圣人怒气未消,高将军还在等机会求情,提醒娘子,务必不可显出哀容。”
“放心吧。”杨玉环道,脸色平静。
“另外,圣人息怒之前,这日子只怕不好捱,请贵妃相忍。”
杨玉环闻言反而点了点头,道:“无妨的,不急。”
她支走张云容,走到窗边,看着远处的宫人,本想关窗,但也没有,只是以手扶着窗台,闭上眼,偷偷地长舒了一口气,稍稍缓解心中压抑的情绪。
说不上多悲伤,她觉得李琩死了比活着自在,她只是觉得,这伴君如伴虎的宫中生活未免太残酷了些。
毕竟,虎毒尚不食子,圣人却是杀子毫不手软。
第333章 秘会
兴庆宫内,池畔的柳树垂下枝条,在微风中轻轻摇摆。
被晒得暖阳阳的庑房里,高力士倚在躺椅上睡着了,他身上盖着一条毯子,渐渐感到了燥热。
迷迷糊糊中听到有人踩着地毯进来,响起轻微的脚步声。
来的是薛白。
“寿王死了。”高力士叹道,“如你所愿,你报了仇。”
薛白道:“武惠妃若不是为了扶他为储君,又岂能有当年的血案,血债血偿,很公平。”
“你如何笃定圣人不会连伱也杀了?”
“因为高将军会保我。”
高力士犹豫着,道:“我不知道该不该保你,你甚至不曾对我说实话。”
“你会保我,你知道我有多不凡。”薛白道,“绝非寿王那等庸才可比。”
“再不凡,与我有何干系?”
“你六十六岁了,享尽了荣华富贵,世上你能够拥有的都拥有了,还想要什么?更多的权力、财富?不,你想要如年轻时一样再做出一件轰轰烈烈的大事,你一生得到了足够多的成果,可到了垂垂老矣,却发现成果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精彩的一生……”
高力士感到了莫名的兴奋,苍老如枯木般的身躯里再次有了热血流淌。
他睁开眼,坐起,向庑房中看去,但没有看见薛白,只有一个小宦官正在捕着飞蝇。
方才只是一场梦而已。
高力士莫名怅然,招过守在门外的另一名养子李大宜。
“圣人在何处?”
“在与范美人排戏。”李大宜小声道:“范美人在教坊多年不得出头,歌舞音律都是极擅长的。”
“圣人可有提到贵妃?”
“不曾。”
“还没有?”
高力士不由思量起来。
杨贵妃呈递的那封信他也看了,明白贵妃这么做的用意,既然解释与寿王的瓜葛也解释不清,倒不如坦坦荡荡,只做出一心为圣人着想的模样,自请死罪,圣人若怜惜贵妃,反而更容易心软。
可眼下圣人还没有反应,若拖得久了,便要让朝臣们认为贵妃失宠,依着世人踩低捧高的嘴脸,局势又要有变化。
比如,这次李林甫站在薛白这边,为的不仅是薛白的能力,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薛白背后有贵妃为援,而李琩空有寿王之爵,实则无依无靠。
但高力士转念一想,圣人这般敲打杨家,并非毫无好处,他也可借此敲打薛白一番。
“去京兆府。”
……
到了京兆府,高力士这次是真的见到了薛白,而非是在梦中。
“寿王死了,如你所愿。”
“可惜英年早逝。”薛白叹息道。
实际情形远远比梦中要克制,高力士心知再怎么试探也不能确定薛白就是李倩,暂时略过此事不谈,道:“你也莫怪我还将你困在京兆府,我本打算等贵妃回宫了,在御前为你美言几句。”
“高将军想得周到,不论如何,我该谢高将军。”
“倘若贵妃就此失宠,你打算如何?”
薛白苦笑道:“我得罪了太子,若没有贵妃保护,早晚死无葬身之地,想必只能学李泌躲进山里当道士了。”
高力士见他还是不肯透半点口风,先敲打了他一句,道:“你学不了李泌,他往后定要回朝当宰执,你往后却只有东躲西藏的份。”
薛白却不会轻易被他吓到,反问道:“高将军认为,贵妃会就此失宠?”
高力士道:“贵妃的应对办法,是你出谋划策吧?圣人心思不是那么好猜的啊。”
“我身为臣子岂敢胡乱揣度圣意?唯相信圣人与贵妃……情比金坚。”
薛白回答得体,但他这次给杨玉环出的主意,更多只是来自他的情感经验,认为这样可以拿捏李隆基。
可他确实没怎么考虑过杨玉环失宠的可能,据他所知,李隆基一直宠爱她直到马嵬坡,薛白甚至都不知道她有过被赶出宫的经历。
毕竟许多事不一样了,她多了他这个义弟,宫中多了一个范女,也许还有更多他想不到的变数。若杨玉环真的失宠,他的处境也就难了。
高力士最擅长察颜观色,看出薛白的担忧,道:“我再提醒你一句,你莫看这些年储位争夺激烈,可是啊,越是争得厉害,越是可看出储位如今不重要,明白吗?”
“明白。”
“听说你与庆王走得近,往后注意些。”
李隆基显然不认为自己短时间内会死,才会放任李林甫凶狠对付东宫。只有真意识到寿命不长了,才会想着培养继承人。
而高力士说这些话,意思是“贵妃护不住你了,老实些,耐住性子”。
这是敲打,但也是一种保护……
***
与此同时,一个有些鬼鬼祟祟的身影正从花圃里探头往薛白所在官廨看了一眼,见有宦官、禁卫守着,连忙缩头。
来的是任木兰。
因她年纪小,随薛白到了长安之后,就一直由杜妗教导。杜妗这几年收容了不少孩子培养着,任木兰就是这些孩子的渠帅。
她平时倒也想帮忙办些事,可惜没有机会。这次终于是出了大事,杜妗临时得到一个消息,命她来接走薛白。
结果恰遇到那老宦官来看薛白,都不知有什么可说的,关在那官廨里已说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