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仇兼琼喜欢给自己祖上贴金,说自己是秦汉时的雍王章邯之后,因避居仇山,号章仇氏。还说自己祖上几代当过刺史、太守一类的高官,我告诉你,假的。”
“哦?”
“章仇家只有‘流离荒服六百余载’是真,与蛮夷成婚,血统不纯。”杨国忠笑了一声,又道:“还有一桩趣事,乃是我在川蜀时发生的。当时,章仇兼琼已任剑南节度使,我在他幕下为宾佐,另有一从事名为许远,乃宰相许敬宗之曾孙。章仇兼琼见许远门第不凡,欲把女儿嫁给许远,你猜如何?”
薛白道:“许远可是拒绝了?”
“果然拒绝。”杨国忠道:“许家高门,岂能娶章仇氏?哪怕是剑南节度使之女。”
薛白听了这段故事,反而愈发感兴趣,问道:“如此说来,章仇兼琼出身低微,能在不到两年的时间内,从从六品的礼部主客员外郎迁为剑南节度使,其人能耐该是极不凡?”
“这我就是不知了。”杨国忠道,“我到他幕下时,他已是节度使,谁知他如何迁上去的。许是送了礼吧,他惯会送礼。”
又等了一会儿,有匆忙的脚步声从后堂传来,章仇兼琼赶至。
“劳国舅久等了,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章仇公。”杨国忠也不起身,只在语气里维持着客气,笑道:“你回长安之后,可是久不出门了,若非我亲自来拜会,还见不到你。”
“国舅见笑了,我早年间在川蜀落下了浑身的病症,回长安是来养病的……”
薛白知道章仇兼琼只有五十多岁,但目光看去,见对方模样却像是六十多,眼窝深陷,面带愁容,不太像是曾经威震一方的节度使。
那边,杨国忠寒暄了几句,引见了薛白,道:“这是我的义弟,薛白,字无咎。章仇公虽不常去御宴,想必知晓圣人十分看重他。”
“久闻薛郎大名。”章仇兼琼忙道,“我每天都在打骨牌。”
“我亦常听章仇公大名。”薛白执了一礼,道:“我有许多事想请教。”
章仇兼琼讶道:“薛郎从何处常听我的名字啊?”
“李白,杜甫。”
“真的?”章仇兼琼大为惊奇,疲惫的面容上还泛起惊喜之意。
他出身不高,不会写诗,因此很羡慕会写诗的人。
薛白道:“太白兄赠友人诗云‘闻君往年游锦城,章仇尚书倒履迎’,对章仇公甚是推崇。”
“好好好,其实我久仰李先生,可惜一直未能谋面,我在川蜀他在长安,我到了长安他却又云游去了。”
“子美兄也是对章仇公诸多赞誉。”薛白道,“他说章仇公在剑南节度使任上,为陈子昂平反了。”
陈子昂也是位大诗人,川蜀梓州人,回乡守丧期间被县令罗织罪名、迫害致死,此事据说与武三思有关,因此未曾翻案,直到章仇兼琼上任川蜀。
显然,章仇兼琼很喜欢这些文人,与薛白相谈甚欢。
杨国忠于是打了个哈欠。
薛白遂问道:“我要问章仇公的事多,阿兄若忙,可先去。”
“也好,莫忘了你答应我的。”杨国忠对南诏毫无兴趣,反正为薛白引见了人,自去忙着为圣人献礼。
章仇兼琼拖着病体去送了,方才回到堂中坐下,看向薛白的眼神带着些笑意。
薛白能感受到他的和善,猜想可能有两个理由,一是骨牌,二是方才杨国忠讥讽他的出身,他大概是听到了,也听到了薛白猜测他能耐不凡那句话。
“薛郎想问什么。”
“我是个官迷,那就先问章仇公是如何迁为剑南节度使的吧?”
“薛郎怎知我当年升迁迅速的。”
“在右相府看了章仇公的履历。”
章仇兼琼抚着长须,犹豫片刻,以肉眼判断薛白的人品可以信任,问道:“我可否问薛郎一个问题?右相……可想害我?”
薛白讶然,道:“右相为何要害章仇公?”
章仇兼琼忧心忡忡,道:“我在川蜀功劳过甚,以大唐出将入相之旧例,乃有资格拜相,深恐为右相所害啊。”
“原来如此。”
听他如此自夸,薛白一时也无言以对,沉默片刻,方问道:“章仇公立了哪些大功?”
章仇兼琼讶然,问道:“薛郎既看过我的履历,不知我的功劳?”
“许是我疏漏了,还请章仇公见谅。”
“那定是被抹掉了,唉。”
章仇兼琼愀然不乐,既害怕功劳高过李林甫为其所嫉妒,又因自己的功劳被隐匿而失落。
这些国家大事与之前说的逸闻小事不同,公文上若不写,旁人便很难得知。
“那我来回答薛郎方才的问题吧。”
他叹了一口气,缓缓说了起来。
“开元二十六年,剑南节度使王昱战败于吐蕃,朝廷调华州刺吏张宥为益州长史,兼剑南防御使。当时,我官任从六品上的礼部主客员外郎,因了解西南形势,向圣人上了一封奏章《陈攻取安戎城之策》,由此连跃四级,擢升为从四品的益州司马,兼剑南防御副使……”
这就是杜媗与薛白说的八步走的意义,入仕之初看似一直在县尉、侍御史的位置上打转,但这些都是同一个官阶里最清贵的官,很容易入圣人的眼。
而薛白离六部诸司员外郎其实也只有一步之遥了。
“安戎城?”
“大唐与吐蕃在西南战场,便是从北边的安戎城,到南边的洱海。若说南诏是尾,安戎城便是首。”章仇兼琼道:“武皇凤仪年间,大唐为防范吐蕃,修筑安戎城,以重兵驻守,可惜,筑城不过三四年,吐蕃以生羌为向导,攻陷此城,由此可深入六诏,当时,西洱河诸蛮夷因此只好叛大唐而归吐蕃。吐蕃占据安戎城的六十年间,大唐西南始终不得安宁。”
薛白问道:“可是宦官李思敬夺回了安戎城?”
“我夺回的。”章仇兼琼提高了音量,“开元二十八年,我亲手夺回了失守六十年的安戎城!”
薛白其实在右相府看到过李林甫关于安戎城的奏章,原文是“伏以吐蕃此城,正当冲要,凭险自固,纵有百万之众,难以施功。陛下亲纡秘策,不兴师旅,须令中使李思敬晓谕羌族,莫不怀恩,翻然改图,自相谋陷,神算运于不测,睿略通于未然,又臣等今日奏事,陛下从容谓臣等曰‘卿等但看四夷不久当渐沦丧’,德音才降,遽闻戎捷,则知圣与天合,应如响至,前古以来,所未有也。”
另外还有一封李隆基的手制,原文是“朕以小蕃无知,事须处置,授以奇计,所以行之,获彼戎心,归我城守,有足为慰也。”
总之是李隆基想出奇计,让宦官李思敬晓谕羌族,拿回的安戎城。
公文上根本就没有章仇兼琼的名字。
此时,章仇兼琼看着薛白那有些怀疑的眼神,愈发愀然不乐。
“真是我夺回的。”
他也不想声张功劳,以免遭李林甫嫉恨,但真是不吐不快。
“当时,我故意让维州别驾董承宴战败,被吐蕃俘虏,假意投降,进入安戎城,策反了吐蕃翟都局。他们趁夜开城门,引我军入城,一举夺城!”
说到这里,章仇兼琼脸上有了激荡之色,终于显出一方节帅的气魄来。
“拿下安戎城之后,吐蕃立即反攻,他们兵围城池,断了城中水源。我记得很清楚,我们是五月十八日被围的,一直到了十月十九日,天气凝寒,吐蕃才不得不撤军。最难熬的那段日子,我们不停地挖地,终于找到了泉眼,是上天眷顾,才让我们活了下来。”
薛白道:“我信章仇公所言。”
“唉,我也是一时激愤,此事不必宣扬。”章仇兼琼又有些后悔说多了,朝天上一行礼,道:“是圣人授以奇计,又庇护将士,才能有此奇功。”
薛白问道:“那,南诏也是章仇公招抚的?”
章仇兼琼拍了拍膝盖,点了点头。
因这才是他在剑南节度使任上的得意之举。
“拿下安戎城,我接替了张宥为益州长史、兼剑南节度使。但我没有趁胜攻打吐蕃,而是请奏圣人,允吐蕃朝奉。”
“为何?”
“安戎城以东的白狗部,屡受吐蕃征兵困扰,早已不堪重负,深盼能与大唐安宁相处。其酋长苏唐封亲自到奉州与我会面,痛陈百姓饱受战乱之苦。且当时,我认为该先平定南诏。”
说到这里,章仇兼琼随手沾了茶汤,在案上画了大概的地图,薛白便走上前看。
“薛郎看,拿下安戎城,我便阻断了吐蕃通往六诏的路。于是,我驱使南诏打败了吐蕃在洱海的兵力,之后,再控制了滇东……”
看南诏的地形,有一个很明显之处,就是洱海、滇池。
洱海在西、滇池在东,南诏统一了这两片地域,后来阁罗凤才有了立国的基业。
薛白遂问道:“章仇公当时没看出来,阁罗凤的自立之心?”
“看出来了。”
章仇兼琼道:“当时的云南王还是阁罗凤的阿爷,最初,南诏不过是六诏之一,面对大唐时诚惶诚恐。统一六诏、控制了滇东之后,南诏便日益骄大,有了脱离大唐自立的心思。所以,若说是张虔陀逼反了阁罗凤,我不信……可惜他未能控制住南诏啊。”
薛白问道:“既如此,章仇公为何还要扶持南诏?”
“欲使蛮死之地王化,岂是一朝一夕事?”章仇兼琼叹惜了一声,“我为了加强对南诏的控制,在滇池修了一条步头路,并筑城驻兵,然后,此举引发了当地群蛮的恐慌,他们杀筑城使者,起兵背叛大唐,我只好命南诏出兵平叛。你想,朝廷是控制一个已驯服的南诏王容易,还是直接控制群蛮容易?阁罗凤有自立之心,换成旁人就没有了吗?关键在于,得让他对大唐有所敬畏,可惜,南诏之事上,朝廷操之过急了啊。”
“章仇公认为,南诏之乱在于操之过急?”
“我之所以敬重读书人,便是懂得朝廷吞并南诏容易,王化南诏难,这件事上,书比刀更有用。”
说到这里,章仇兼琼闭上眼,道:“说了这么多,我也累了,薛郎过几日再来吧,我把我在剑南节度使任上的心得整理给你,有些人脉,也引见给你。”
“章仇公知道我要去南诏?”
“薛郎在长安声名鹊起,但只在长安,是成不了真正的栋梁的。”
薛白不便再打扰,遂起身,可想了想,有一个颇重要的问题还是得问,遂道:“最后一件事,但不知鲜于仲通能耐如何?”
章仇兼琼道:“他曾在我麾下,才干有,可惜近年来愈发在意前途,疏于兵戎之事久矣。”
***
宣阳坊,杨宅。
裴柔身穿华丽的绵缎,转到大堂,果然见杨国忠回来了,惊喜万分,上前牵住他的手,道:“阿郎,妾身好想你。”
“疯了吗?”
杨国忠不知妻子为何如此突兀地发疯,挣开手,不耐烦道:“莫烦我,是我给你的钱财少了不成?”
裴柔道:“妾身许久未见你了嘛。”
“因为我们的宅院太大了,比右相府都大。”杨国忠抬手一指,又道:“但你看看,我有心思理你吗?”
裴柔转头看去,只见站在堂中的是一排美人,国色天香。奇怪的是,杨国忠往日喜欢丰腴的,今日这些却是一个个都清丽脱俗,且眼神像是会说话一般,皆显得十分聪慧。
她蛮不高兴地“哼”了一声,扭过腰肢便走。
杨国忠懒得理会妻子,从袖子里拿出薛白给他写的办法,道:“我要从你们当中选出一人来当仙女十娘,一人来当仙婢五嫂,现在是第一场试题,比的是弹琴。”
不一会儿,琴声悠扬。
杨国忠虽听不懂,但扫视着眼前的盛景,已感觉到他这次设计的秘室必然能让圣人满意。
正忙着此事,有仆婢过来通传道:“阿郎,薛白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