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季兰怕热,每到了夏日就有些蔫蔫的,像谢了的桃花一般。
她团扇不离手,凑到李腾空身边说话时还不忘替她也扇了扇,谈论了一会儿文章诗赋之后,不经意地问道:“许久未见薛郎有新诗问世,他近来在做什么?”
“谋官。”
“真是个官迷,他如今在哪个衙门?”
“兵部。”
李季兰“噢”了一声,薛白若是在尚书省的话,她便不能轻易去看他了,皇城之中尚书省戒备最严。
偏是虢国夫人如今住在薛宅,也不好冒昧去拜访。
“他可真是了得,入仕两年便进了仙台,我阿爷许多年都不曾升迁。”
“季兰子。”李腾空总算是睁开了眼,无奈地轻吁一声,问道:“你今日也不修行吗?”
“我每天也有很多事要做啊,是忽然想到了他,才难得关心一下。”李季兰答非所问,其实回答了李腾空真正在问的。
她想了想,自顾自又问道:“今日去你家吧?我记得右相府的兰花要开了,我们去看花。”
“你若是想碰巧遇到薛白,他近来可不常过去。”
“谁想见他了?都说是想去看兰花。”
……
右相府的兰花是从川蜀的深山幽谷中移植来的,极难培育,故而十分难得。
偃月湖畔,假山下的阴凉处,朵朵兰花点缀在花圃中,给这小暑的夏天带来了清新之感。
两道靓丽的身影走在小径边,李季兰不时转头往对面的偃月堂望了一眼。
其实,薛白不知道,有好几次李季兰就是在此处隔着湖看他。
“别看了。”李腾空道,“旁人不知,还以为伱要打探右相府的机密。”
“那你猜对了。”李季兰莞尔道。
她抬起头,嗅着空气中微微的花香,正打算赋诗一首。
前方忽然传来了吟诗的声音。
“幽兰香风远,雅桂甜雨近。”
“蕙草流芳根,枯藤缺华叶。”
这吟的是李白的诗,但诗里不仅写了兰花,还写了桂花等不同的花木,不太贴眼前的情形。若一定要吟李白的诗,李季兰该会吟那首《兰花》,有“孤兰生幽园,众草共芜没”之句。
接着,有一人从假山后面转了过来,却是杨齐宣。
“姐夫。”李腾空唤道。
杨齐宣点头笑应了,道:“季兰子又来了?”
这个“又”字让李季兰有些尴尬,她知自己前阵子来得勤,没想到还真被人留意到了,臊得有些脸红,道:“嗯,来看兰花。”
杨齐宣见了她一低头间的含羞之态,骨头都酥了两分。说起这些兰花培育如何不易,丈人遣人从川蜀运来还动用了荔枝道上的驿马。
“季兰子不知道吧,那些马匹都是从草原上精挑细选来的,每一匹都价值十万钱。但我前几日买了一匹西域的神骏,你可知价值几何?三十万钱。”
如今的市价一匹马价格在几千到几万钱不等,杨齐宣的座骑确实是值得拿出来夸耀的。
可惜李季兰不感兴趣,听得乏闷,借着看花的时候捂着嘴打了个哈欠。
“姐夫,十一姐呢?”李腾空问道。
“她舅家兄弟来了,在前院招待。对了,前几日范阳节度使特意遣人给我送了些檀香,于你们道行有益处,回头我遣人送到玉真观……”
李腾空有些疑惑李十一娘舅家兄弟来做甚,转头向前院方向看去,正好有几道身影从前院过来,其中有一人身量高挑,气质甚是容易辨认。
“薛白今日要过来,十哥却未派人与我说?”
杨齐宣道:“十郎原本是怕被薛白欺瞒了,才让你帮忙盯着,如今不必了,薛白已没机会欺瞒十郎了。”
这话说得像是薛白命不久矣一般,吓了两人一跳。
“为何?”李腾空连忙问道。
李季兰也是立即看向杨齐宣。
方才聊了那么久都是气氛沉闷,此时忽然被两个美貌小娘子盯住,杨齐宣一瞬间也有些懵了,他不由在想,李季兰还喜欢薛白不成?
可薛白已经成亲了。
思来想去,杨齐宣认为她常常到右相府来,更可能还是因为喜欢自己。
“姐夫,你方才所言,为何?”
“哦。”杨齐宣才反应过来,道:“薛白已被贬到姚州去了。”
李季兰知薛白最是官迷,一听说他贬了官,急道:“可他才升到了尚书省。”
杨齐宣哂道:“季兰子怕不知姚州在何处,陷在南诏境内了,他外放到了那里,岂非贬官?”
李腾空迅速向小径另一边看去,见有几名仆婢经过,她不由皱了皱眉。
须知,方才这句“南诏境内”就犯了忌讳,如今右相府权势鼎盛无妨,哪天若有政敌要出手,仅凭这一句话就能定杨齐宣的罪。
***
“薛郎,你再等一等,阿爷还睡着。”
偃月湖另一边,李十一娘从堂中退了出来,笑意盈盈地对薛白道:“我们回花厅再坐一会。”
她方才正在花厅招待她的兄弟,遇到了薛白与崔光远来,非要自告奋勇带路。
薛白转头看向李岫,李岫苦笑了一下,彼此都很清楚,李林甫不是睡着了,而是又发病了。
唯有站在一旁的崔光远并不知晓,只当是右相权威,要晾一晾他们。
一行人又重新退回花厅去等,过了好一会儿,李林甫才招薛白单独过去相见。
“右相睡醒了?”
李林甫缓了半晌,道:“最后再给你一个机会,听我的安排,比死在南诏好。”
在天宝五载,他都没能安排得了薛白,如今也知晓薛白不会答应,但还是把他的想法说了出来。
“与安禄山合作支持庆王,这已是我们敲打安禄山之后,能争取到的最有利的结果。有他,才能保证一旦……保证本相病倒之后局势稳当。王忠嗣不行,他心里始终有对李亨的情分,本相办了那么多大案,极少冤枉人,一旦有变,王忠嗣必支持李亨,你与他走得太近了,不如与安禄山合作。”
这些考量,李林甫自问极有道理,因此语气甚至有些苦口婆心。
“本相累了,拟用一两年光景,帮扶年轻人一把。你若听劝,往后位极人臣,指日可待。”
薛白问道:“右相有何条件?”
“没有条件。”李林甫道:“唯独一件事,十七娘对你情根深种,你往后莫要负他。”
薛白问道:“右相说得有道理,但南诏一战的胜败呢?”
“少了你,还能不胜了不成?”
“既然能胜,那我去南诏一趟,立下战劳,回朝后再与安禄山合作辅佐庆王,有何不好?”
有时候谈事情,不怕真诚的争吵,更怕虚伪的附和。
薛白既这般说了,李林甫懒得费神说服他,指了指桌案。
“那里有你任姚州司马、检校云南防御副使的文书,本相的印章就在这里,既决定去了……自己盖吧。”
没有明说,但李林甫这句话里带着些森然之意,薛白若再次违逆了他的意愿,彼此之间即使不算反目,也休想再维持此前和睦的关系。
落在具体情况上,比如,安禄山对付王忠嗣时,他绝不会再保薛白。
当年一念之仁保下的竖子,终究没能成为右相府的后继之人……
薛白走上前,看向那几道诏书、公文。
封任杨国忠的留档还有一份在这里,上面的官职极长,“银青光禄大夫,御史大夫,判度支事,本道兼山南西道采访处置使,太府卿,两京、太府、司农、出纳、监仓、祠祭、木炭、宫市、长春、九成宫等使,关内道及京畿采访外置使,上柱国,弘农县开国伯杨国忠……”
若不看,他都没能这么直观地意识到,杨国忠已经到了这个地步。
之后又是一大段的赞誉,最后是任杨国忠为“蜀郡大都督府长史,持节剑南节度支度营田等副大使”。
薛白拿起给自己的敕封。
“游艺使,承务郎薛白,长才致用,可授朝散大夫、姚州司马,兼领云南防御副使。”
整段文字加起来都还没杨国忠新封的一个官职长。
但说到底,都是自己的选择。
薛白拿起右相的印章,“啪”地一下盖上了一道红印。
“去吧。”李林甫失望地一挥手。
“还有一事。”薛白道:“兵部职方郎中崔光远,亦愿往南诏报效杜稷,杨国忠已向圣人保奏他为云南别驾……”
“本相没空见他。”
“那,我帮右相把章盖了?”
李林甫不语,虽默许了薛白的行径,眼神却愈发失望。
“啪。”
薛白将崔光远的任命也一道批了,将桌案整理好,难得郑重地向李林甫告辞。
“右相,再会。”
今日出了右相府,在从南诏回来之前,他大概不会再来了。
相识了这些年,或敌或友,走到今日,他还是与李林甫道不同不相为谋。
骂也骂过,也试图杀死过对方,临别之际已没什么好说的。至于李林甫是不是奸相?好还是坏?有没有能力?这些问题,薛白早已不关心了。
他只知道,李林甫能够任相这么多年,不是因为大唐老百姓众望所归,而是李隆基满意。那么,李林甫的本职就是让圣人心安理得地享受盛世,能为百姓做一件实事,都属于俸之外的超额工作了。
对圣人来说,这个宰相是称职的;对将死在战火里的无数人而言,这“称职”二字说出口都不公平。
可他与李林甫有何好说的呢?要求李林甫改吗?都这么称职了,还改什么?
死都不会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