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二弟会解决的,我躲一阵,等阿爷去川蜀了就能回长安,对了,你知道薛白也要去吗?”
“收到了信了,我给他写十封信他才能给我回一封……”
入暮前,杜五郎便在金城县的客馆里给杨暄安排了客房,又让店家把酒菜送到屋子里来。
杨暄原本是带了两个随从与马匹的,快到县城时被杨国忠派人追上,他是独自跑了半个时辰才进了县城的,累得不轻,当即大块朵颐。
两个同窗许久未见,互问了近况,杜五郎原本想说一说在县尉任上如何如何,杨暄根本不听,自顾自地说长安有多好,说到后来,大哭不已。
“长安啊长安!离了长安我好想哭……呜呜呜,外面什么都没……呕!菜也太难吃了。”
杨暄吐出一口大蒜,整张脸都皱起来,连饮了好几口酒,又嫌弃道:“劣酒。”
“别哭啊,你很快就能回去了,对了,你的官职怎么办?”
“你知不知道我们有个同年,被南诏捉去了?”杨暄忽然到一桩趣事,拉过杜五郎,说起闲话来。
“啊?”
“和我们一起天宝七载明经及第的,就是同年,懂吗?”
“谁啊?如何就被捉去南诏了?谁把他捉去南诏的?”
“郑回,被南诏那个什么凤捉走了。”
“郑回?”
杜五郎想了想,依旧是没有印象。
明经科没有进士科那么风光,及第之后也未曾集宴。且他毕竟是春闱五子之一,来往的都是李栖筠、刘长卿这些才名远扬的进士。
“郑回就是那个……自称是荥阳郑氏,其实家里穷得揭不开锅,高高瘦瘦,比我们大三五岁,长得有我四成俊俏,你想起来了?”
“好像是有那么一个人。”杜五郎奇道:“我都不识得他,你如何识得?”
“他求我帮忙谋的官啊!”杨暄理所当然道,“我为他谋了一个县令哩。”
“噗。”
杜五郎一口酒不小心喷出来,连忙擦了,讶道:“县令?我都只是县尉。”
“真是县令。”杨暄道,“西泸县令,我记得很清楚,我把他给我的钱给阿爷。阿爷让我给他选个官,我一看有个县令,就替他选了。”
“西泸?”杜五郎思忖着,迟疑问道:“不会是……巂州的西泸县吧?”
“我哪知道,反正,我近来才知道,离南诏挺近的。要不然,郑回也不会被南诏掳走了。”
杜五郎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又无话可说。
“你看我做什么?”杨暄道,“怪我不给你谋官?郑回给我使钱了,你又没有,他可是举贷给我阿爷送了礼。”
“举贷?”
“是哩,问通善寺的典座借了一百贯,约好以每月的俸禄偿还。如今他被掳了,连本带息都还不上,秃驴们还要钱要到我头上来,该杀!”
杜五郎倒是听得懂,长安城中的借贷,除了东、西两市里的柜坊之外,寺庙放贷最为方便,因佛家不沾铜臭,称为“香积钱”,其实,本金称“功德”,利息称“福报”。
这都是长安老规矩了,如今薛白、杜妗的丰汇行,插手的便是这桩生意,因而杜五郎知道,但他再一想,郑回当时谋官时还没有丰汇行,利息……哦,福报想必是不低的。
“我算算啊。”
杨暄掰着手指头算了老半天,喃喃道:“天宝七载,到九载,哎呀,反正秃驴们问我要两百贯,我才不给。”
“不给会怎么样?”
“不给,他们就要将郑回的阿娘、弟弟妹妹都卖掉呗。”
“岂可如此?”杜五郎道:“他远赴边陲,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郑回被俘而不是死守,家眷不落罪已经算好的了,谁还能替他还钱?”
***
南诏。
风从洱海的水面上拂过,极远处,洱海与苍山的交界之处,正在修建一座关城。
络绎不绝的队伍涌向太和城。
太和城中,王城兵所中有一间大牢房。
郑回躺在肮脏的茅草上,望着从墙缝中透进来的一缕阳光,思绪已回到万里之外的长安。
他家在通善坊,是个租赁来的二进小院,前院养了鸡,他阿娘每天都会喂。他阿娘其实出身于太原王氏,年轻时也是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后来虽然家道中落了,也从不忘教导他们兄妹三人礼仪。
幼年丧父,他在阿娘含辛茹苦地拉扯下长大,寒窗苦读,好不容易中了明经,举债补阙,结果如今身陷囹圄,也不知家人要如何是好……
“旧山虽在不关身,且向长安过暮春。”
“一树梨花一溪月,不知今夜属何人?”
郑回喃喃念着诗,忽觉得记忆里的长安模糊了起来,抹了抹眼,才发现自己眼里已满是泪水。
忽然。
牢房的大门被打开,有人往这边走来。
“县尊,你还好吗?”
“如之?”郑回挣扎着站起身来,趋步到栏杆边,目光看去,来的果然是西泸县中的户曹主事高如之。
“县尊,云南王信守诺言,没有杀害县城百姓。”高如之赶到牢栏,郑重执礼道:“明府以一人之力,保全一县父老之性命,功莫大焉,请受我一拜。”
“你这是……降了?”郑回问道。
“岂是降了?”高如之道,“都是大唐的臣子,而非外敌,何事不能化干戈为玉帛。”
郑回怒道:“阁罗凤反了!”
“都是误会,误会啊。”高如之道:“是张虔陀欺云南王太甚,无礼索贿,甚至淫辱云南王的妻妾……”
“够了,旁人不知阁罗凤的自立之心,你我能不知吗?!”
“那县尊打算如何?”高如之道:“云南王有与大唐修好之意,想要再请求归附,县尊不愿促成此事吗?”
郑回道:“归附,他无非是占到了便宜,又怕大唐报复,想要见好就收罢了。”
“县尊就忍心看着战火肆虐?到时那些被你保全的西泸父老如何是好?县尊就宁愿让南诏从此投靠吐蕃?到时局势只怕会更坏。”
“阁罗凤这是挟吐蕃以自立。”
“为之奈何?助他归唐是最好的结果。”高如之苦口婆心,继续劝道:“县尊,你说过,教化西南的路还很长。那你是想要一个继续教化的机会,还是玉石俱焚?”
郑回沉默不语。
高如之道:“县尊,为长久大计,当忍一时之气啊。”
郑回有些被说动了,开始思忖着。
此时,外面传来了一连串的呼唤声。
“大王。”
“大王。”
郑回转过头,只见当先大步而来的是一员南诏将领,正是当时掳他来的段俭魏。
段俭魏的祖上是河西四郡之一的武威郡人,在魏晋时迁至云南。因家学渊博,如今在云南已成了当地的大姓。段俭魏不仅是家世显赫,还勇武过人,乃阁罗凤麾下第一大将。
此时,段俭魏走进牢中,四下看了一眼,却只是站到了一旁。
很快,有几人领着一名头戴珠冠的锦袍男子进来。
这便是南诏王阁罗凤了。
阁罗凤年近四旬,沉稳而有风度,脸上带着详和的笑容,只看外表,有些软弱可欺的样子。
“郑县令受苦了。”
还没等走到牢房前,阁罗凤已匆忙吩咐道:“快将郑县令放出来。”
段俭魏遂从牢头手中接过钥匙,准备开口。
“不必了。”郑回道。
段俭魏并不理会他,依旧是打开了门,阁罗凤径直入内,看向郑回,诚恳道:“郑县令治理西泸的政绩我早有耳闻,仰慕郑县令之才学久矣!但我今日方知,段将军竟把郑县令怠慢了,莫怪莫怪……”
“你若是想要我投降,且死了这条心。”
“不。”阁罗凤道:“我希望郑县令能为我再写一份降书,禀明事情经过,请朝廷不再兴兵。我不擅文辞,此前虽已上表请罪,可惜圣人为奸臣所惑,不肯宽恕我。”
郑回再次犹豫。
阁罗凤踱了几步,叹息了一声,道:“吐蕃人已经到了,如今就在苍山以北。南诏是归附吐蕃,还是归附大唐?此事交给郑县令决择了。”
郑回思忖了良久,终于点了点头,道:“我可以写。”
“太好了!”
阁罗凤大喜,上前拉着郑回的手,笑道:“高如之一直夸你有大才,此番一定能解释清楚,化干戈为玉帛……走,喝酒去。”
郑回心情低落,终究还是被带进了王城,只见王城中早已准备好酒宴。
见此情形,他如何不知阁罗凤打的还是招降他的主意?
再听宴上众人说话,彼此间的称呼已有南诏新的官职,可见阁罗凤已开始完善官制,哪怕名义上再次依附大唐,实则已自立一国。可降书若不写,真能眼睁睁看着南诏倒向吐蕃吗?
“这杯酒,我敬郑县令,听闻郑县令乃是大唐的进士,在座的没有一人学问高过你。”
“误会,我并非进士,是明经……”
“一样的。”阁罗凤哈哈大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抬手道:“请。”
郑回道:“酒可以喝,但先说好,我只为云南王写请罪表,不会为你谋划自立。”
“好,答应你便是。”
郑回这才举杯,饮尽杯中酒。
他在牢里饿了许久,那美酒流过喉头,无比甘香。
阁罗凤拍掌道:“把我的孙儿抱来。”
很快,随着孩子的哭声,一个蛮族女子便抱着个一岁多的幼儿过来。
阁罗凤脸上的笑容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