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指向了地图上大渡河的拐弯之处。
那向导却是摇了摇头,道:“小人走过茶马道,可节帅走的这条道非常人所走,小人也不好估量,怕误了军机。”
王忠嗣道:“把那吐蕃向导唤来。”
不一会儿,一个三十多岁的吐蕃汉子被带了过来,这人左手断了半截,正是罗追,此时脸上满是愁苦之色,眼中忧虑重重。
“见过将军。”罗追口音很重,但说汉话还是让人能够听懂。
王忠嗣再次指着地图,问道:“这里可以渡河吗?”
罗追没有马上回答,眼神闪动了几下,最后才点点头,道:“那是最好渡河的地方,但你们得有船。”
“附近有船吗?”
“南岸的嶲人部落也许有几艘船,不太确定。”
“我们到那里还有多远?”
“两百里。”
“好,继续带路吧。”
罗追却不太愿意了。
他方才就想提出条件,但还是冷静下来,先展现了自己的价值,此时便道:“我们说好,了我为你领路,你给我茶叶和药。”
“不错。”王忠嗣道,“你带我们到此处渡河,我会说话算话。”
“我的部落、妻子儿女就在对岸,你们答应让我先回去,结果去杀了我首领的儿子。”罗追道:“现在我很担心我的家人,不能安心为你们领路了……”
“刁蛮!”
管崇嗣当即骂了一声,大步上前,想要给罗追一点教训,王忠嗣却是一把拦住他。
“节帅。”管崇嗣附耳道:“路无非是沿着河往下走,这蛮子有了异心,留之不得,放了更不行,不如杀了。”
“你不必管。”王忠嗣叱了一句,向罗追道:“再问你一遍,真不愿带路了?”
“我做这一切是为了我的儿子,我现在不放心他,绝不再往前走。”
“那好,你把具体的路线告诉我的向导,领了你要的东西回去。”
“真的?”
“马上走,晚一步我杀了你。”
罗追当即便走,见此情形,将领当中许多人都不解,向王忠嗣问道:“将军就不担心他走透了风声,引的吐蕃部落来追?”
“我自有分寸。”
王忠嗣瞥了李晟一眼,也不多解释。
此事连薛白也没看明白,直到当与李晟聊了几句。
“我已经发现牦牛部的人在后面跟着了,节帅就是故意放了罗追的。”
“那就好,我还当节帅是心软了。”
“慈不掌兵,节帅从不心软。”李晟道,“牦牛部反正已经发现我们了,不如故意透露消息,让他们知道我们在哪里渡河,让他们把船准备好……”
第345章 大渡河
大渡河边时常是悬崖峭壁,每次遇到,河谷里便不能行军,只能翻山绕道,避开悬崖之后再重新下到江边。
近两百里的路途,每天只能行进十余里。
前方的士卒们披荆斩棘,艰难开路,这里说的“披荆斩棘”是真正拨砍开路上刺人的荆棘,不是比喻。当薛白看到他们的皮肤被划开,露出里面的骨头,伤口流脓溃烂,不由觉得绝大多数人在生命中遇到的那点屁大的小麻烦真的不适合用上这个成语。
荆棘带来的是残废与死亡,没有人有时间哭哭啼啼。
是日,为了绕过一大片峭壁,斥候们找了许久,希望能找到翻山的道路,最后只找到一条陡坡,人要上坡都得攀着藤蔓,马匹就更难赶上去了。
渐渐轮到了薛白,他走上前,握住一段小臂粗的藤枝,正要开始攀爬,忽有人喊道:“薛郎慢点,我来帮你!”
却是坐在一旁包扎伤口的王天运见了他,连忙抢上来。行军以来,薛白难得能遇到王天运几次,因对方是先锋,一直在前面开路。
“王将军受伤了?”
“小伤,不碍事。”王天运长相凶狠,此时却努力显出笑脸来,以表示对薛白的敬意。
在他眼里,一个年轻的状元,放着长安的荣华富贵不享,跑到剑南战场上来,不仅运筹帷幄,还放着坐等功劳的好日子不过,与士卒同甘共苦,这样的人,当然值得敬重。
不过,在长安那些勾心斗角的权贵眼里,这样的人,一定所图甚大。
“薛郎,你的鞋子破了,换一双吧?”王天运喊道:“石大,拿双鞋来,我的短了,拿阮承宗的来。”
薛白脚上的鞋前两日就已经磨破了,因常常需要涉水,泡湿了走,走干了泡的,鞋底也快掉了。可他其实已经换过一双,而别的士卒还没得换。
“不必了。”薛白道:“我的鞋还能用,若把士卒的给了我,他穿什么?”
“阮承宗已经死了,娘的,只被蛇咬了一口,没挨到天黑就断了气。”
王天运仿佛在说一桩稀松平常的事,语气中丝毫没有对生命的敬畏。
薛白不是心软的人,近日却也见了太多的生死离别,默然不语,接过了那双鞋。
“这南下的破路,真没有我们奇袭小勃律的路好走,好几段路都不能骑马。”王天运指了指自己那一双罗圈腿,不认为丑,反而觉得骄傲,道:“我这腿,还得是骑马,不擅爬山啊。”
虽是这般说,但其实王天运爬山也是极快,在险道上箭步如飞。
薛白换了鞋,踩了踩,感觉颇为厚实。他心想,这也许是阮承宗的阿娘或妻子亲手缝制的。
沿着陡峭的山坡一路向上爬,地势越来越高,渐渐地,眺望大渡河已是一江如练。再往前走,有好几处地方没路了,都是士卒们砍下树木临时搭了路。简单削掉了树枝,树皮都没剥,自然不能指望有多稳当,走起来晃晃悠悠的。
也就是薛白等官员过去时,王天运吆喝着,让士卒们扶住树干。
脚踩着圆滚滚的树干,树干下方就是万丈深渊。
薛白走过这段路,心有余悸,到了前方的树林里之后倚着树干稍作歇息。
王天运凑上前,满带关切地问了几句,但他显然不是擅关心人的,翻来覆去无非是“薛郎累吗?”之类。
“王将军可是有所请托?”
“倒也没有。”王天运挠着头,小声嘀咕道,“那个,千里镜。薛白往后可否……我拿战功与薛郎换一个可否?阁罗凤以下的南诏叛臣头颅,薛郎要几个都行。”
那千里镜是薛白赠与王忠嗣的,他自己也带了一个,平素用来观察战场,学习王忠嗣的指挥。此时薛白想了想,认为王天运是个可交之人,遂道:“那就以两个重要叛将的头颅来换吧?”
“真的?!”王天运喜不自胜,激动地搓着手,道:“我眼馋它很久了,薛郎且等着,待我攻破太和城,送上功劳,保你官迁三转。”
“一言为定。”
说过了此事,薛白听到有哨声响起,转头望去,王忠嗣正站在高处,手持着一柄千里镜张望,不时吩咐人打出令旗,该是正在亲自指挥小股斥候。
薛白遂再往上爬了一段,从刁丙手里接过千里镜,视线逡巡。
大渡河在冲出了这段峡谷之后,前方渐渐开阔,水势稍缓。东岸这边,士卒们正在造竹筏,将一棵大竹子砍断,绑紧,并依着薛白说的办法制革囊。
革囊就是把羊皮完整剥下,扎紧四肢与肛门等漏气之处,吹鼓气之后做为漂浮物。
士卒们把几个革囊绑在竹筏上,以增加浮力,但江水虽看着很缓,直接放下竹筏只怕也要被冲走。
遂有一名士卒绑了个革囊在身上,牵着一根绳索先行下了水。他水性该是很好,但才下水不久就被冲到了下游好几十余步开外,岸上的士卒们连忙拉紧了绳索,他才逐渐调整了过来,往对岸游去……
趁着这工夫,王忠嗣转头看了薛白一眼,道:“已经有吐蕃人发现我们了,所以,我故意放走罗追,让吐蕃人知道我们要在大渡河的拐弯处渡河。”
“但我们提前抢渡?”
“先渡河三十人。”王忠嗣道,“吐蕃人若欲阻击我们,必趁我方过河之前,征集兵力、船只于相应处,这三十人可去打探情况,甚至抢夺船只。”
薛白问道:“只三十人够吗?”
“不带辎重,不能再多了,再多行迹隐藏不住。”
从这件事可看出王忠嗣极有主见,虽然薛白建议在石棉县一带渡河,但王忠嗣却不打算完全遵从,提前派出一队斥候到对岸探查,随时寻找更好的机会。
薛白没有因此而感到被轻视,反而学到为将者该在听取意见的同时有主见,保持灵活的战术,不能僵化。
说话间,那渡河的士卒已游过了河中心,同时,他也被冲出了下游很远的一段距离。
忽然,他身边的河水被染成红色,迅速被冲刷走。
薛白连忙移动千里镜观察,没看到对岸有人放箭。却是那士卒在河里踩到了暗礁,被石头割伤了,他在水中挣扎了几下,已无力继续向前游,如死鱼一般漂在河中任由河水冲刷,靠着绳索与革囊,才没有被冲走或沉下去。
“拉他回来。”王忠嗣下了令。
令旗挥动,但不等岸上的人将渡河的士卒拉回来,他休息了一会之后,竟再次奋力游了起来,挥动臂膀与那惊涛骇浪搏斗着。不停地被冲往下游,艰苦地游向前。
终于,他登上了岸,往回走了一段路,把身上的绳索绕在一棵树上,倚在树下,这才开始处理伤口。
岸上的人们把竹筏推入水中,王天运第一个登上竹筏,与士卒们拉着绳索,拉动竹筏往对岸而去。
唐军分了三次,每次十人渡河,之后,王天运率着那三十勇士消失在西岸的树林之中。
***
大渡河奔腾而下,入石棉县境域,转向东流。
在上游,大渡河有东岸、西岸之说;到了此处,则是南岸、北岸。蜀汉时,诸葛亮平定孟获,在北岸设立了汉嘉郡旄牛县,南岸则是越嶲郡邛都县。更南方则还有一个孟获城。
唐时沿着河谷行军近两百里,终于快要抵达此处。
李晟率人在山林间捉回了一个嶲人猎户,王忠嗣让军中通译问了几句话,得知此处最好的渡河地点名为“紫打地”,这名字到底有用含义,问那嶲人却是怎么都问不出来。
这次情形不同,灵活变化的余地小了,王忠嗣没再玩反间计,问过话之后,一刀将那猎户杀了。
之后,命令士卒歇养,同时等待王天运的消息。
这天夜里,薛白躺在只铺了一层毡毯的野地里,听着大渡河的水流声,忽有些后悔没把千里镜直接交给王天运。
可惜,王天运也没提前说要过河,前一刻还在嬉笑,下一刻就不声不响地上了竹筏。
“布谷,布谷。”
忽然,河对岸响起了鸟鸣,这边也响起了乌鸦的回应。
薛白翻身而起,看着月色下那波光粼粼的河面,感觉到了大渡河的不平静……
***
“牦牛部就在后面,有一千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