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罗追有些夸张地挥动着双手,描绘着薛白的才能,像是在念一首诗。
“他知道为什么日照雪山时会是金色的;知道人在高原上不舒服是什么原因;知道大渡河中哪里能过河;只要是他制定的计划,唐军都会去做,都能做成;是他引来了天神,轰开了大树寨的寨墙……”
“啪!”
娜兰贞听得秀眉一皱,抢过一柄刀,用刀鞘给了罗追一个嘴巴子。
“你在骗我。”
“小人不敢骗公主。”
娜兰贞神情严肃,无法相信罗追对敌人的赞颂之词,道:“我不信……”
“轰!”
突然又是一声雷响,打断了中军这里的谈话。
娜兰贞抬头看去,见到了她无法相信的一幕——大树寨的寨墙在一瞬间坍塌了下去,砸向了正在入城的吐蕃兵马。
尘烟腾起。
随之而来的是惨叫,以及各种嘈杂的声音,让人脑子里嗡嗡作响,什么都听不清。
***
尚东赞其实入城不久后就发现了异常,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也没有嶲部的头人前来迎接。
“停!”
他不敢马上让士卒知道中计了,以免他们恐慌。他首先做的反而是解下了弓箭,瞄准了他一眼扫去最像唐军将领之人。
然而,不等他展示出他的勇武,一声大喝已响起。
“动手!”
轰隆巨响声中,他抬起头,见到寨墙上的石块正往这边砸来。
尚东赞意识到自己太大意了,本该更小心谨慎才是,可谁又能想到唐军会在一个嶲人的寨子里呢?另外,他不得不承认,之所以急着入寨,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太想在娜兰贞公主面前表现了。
于是,那美丽又清冷的面容在他脑中浮起。
“嘭!”
石头砸落。
尚东赞脑中的美丽面容就此消散。
他的脑袋也就此消散了。
火光燃起,大树寨逐渐陷在了火海之中。
***
大树寨中是真的有大树,就长在临着寨子的一段高山之上。
薛白此时正站在树下,看着战场上的局势。
第一时间进入寨子的吐蕃兵马不算多,他这些布置,造成的真正伤亡只有三百余人。但它动静大,对吐蕃军士气的打击不容小觑。
薛白虽然也可以在给吐蕃军造成一定的伤亡之后就撤回大渡河,但如此一来,等对方主帅缓过气来,在这种狭窄的地势下,蕃军将会对唐军进行围追堵截,到时,唐军的损失只会更大。
正在一边观察局势一边思考,信使终于赶回来了。
“薛郎,节帅已派了援军,就在路上!”
薛白大喜,当即喝道:“击鼓!”
他要以鼓声再次震慑蕃军,不给他们恢复理智的机会。
“咚、咚、咚、咚!”
鼓声传开,百余唐军有了成千上万人的气势。
***
娜兰贞听到鼓声,有些茫然地转了转头。
她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被突如其来的战场吓到了很正常。
尚东赞的旗帜入寨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很可能是已经死在天雷之下了。这个她刚刚拉拢来的将军,转眼就命丧于唐军之手?
她震惊到手都在抖。
但过了一会,她握紧了拳头。
“你刚才说的那个唐将是谁?”
“薛白。”
罗追低下头,已经不打算再知无不答了,他得设法救走他的妻女。
娜兰贞低声重复了一遍“薛白”,将这名字记下。
前方,吐蕃士卒们已被吓得纷纷掉头跑来。
伦若赞手忙脚乱地安排,末了,亲自赶回来要保护娜兰贞。
“公主,快走。”
娜兰贞下意识走了几步,出于本能就想离开这个残酷的战场,但当恢复了理智,她想起一件事。
“不能撤,唐军只有百余人。”
伦若赞只好停下脚步,道:“不是唐军有多少人,而是士气已经散了,撤退休整以后再战。”
娜兰贞摇头,摆出了她父亲处理国务时威严睿智的模样……至少看起来有些相似。
她沉吟道:“你方才没听到吗?唐军主力在紫打地,现在嶲部乱了,他们很可能已渡河,包抄我们。”
“正因为这样,我们才得马上撤退。”
“不。”娜兰贞道:“往南撤,都是狭长的山谷,我们的兵力铺展不开,士气又正是低落,万一被堵住,很快就会被击败。反而是击败这百余唐军,占据住大树寨的有利位置,唐军才进退不得。”
伦若赞并不认同她的判断,但他真的很关心她的安危,遂柔声道:“公主,我的职责是护送你到南诏,而不是击败唐军,我必须保证你的安全。”
说完这句话,他才高声向士卒们喝道:“撤!”
娜兰贞深恨自己不是男儿身,无法真正掌握兵权。
她有一个弟弟,名叫赤松德赞,今年八岁,乃是吐蕃王位唯一的继承人。她常常对他感到羡慕,尤其是这几年做了无数努力,却什么也改变不了,只能外嫁,成了泼出去的水。
脑子里想着这些,她在护卫的拥簇下策马疾行。
走了十余里,地势渐窄,前方还有两里才会到一个岔路口。
娜兰贞抬头看着山高谷深的情形,心想,倘若自己是唐军主帅,就要在此设一支伏兵……
“嗖嗖嗖嗖!”
密集的破风声突然响起,紧接着便是惨叫。
娜兰贞看不到前方的情景,却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果然中伏了。
事已至此,已无法可想,伦若赞唯有下令兵马掉头,重新杀向大树寨。
号角声接连响起,那是唐军追击上来了,逼迫着吐蕃士卒们互相踩踏,留下大量伤亡。
“公主!”
伦若赞急得满头大汗,同时也难堪至极。他现在已经没办法面对自己笨拙的指挥了,只想着护送娜兰贞走,尽快结束这场噩梦。
然而,当蕃军重新再杀回大树寨,前方却已有唐军严阵以待。
***
“节帅亲自率援兵从大渡河北岸过来了,正在渡河;王天运、李晟等部,已绕到南面去堵截蕃军。”
“好。”
薛白用千里镜扫向大渡河,发现王忠嗣的旗号虽然已在渡河,但带的兵马其实不算多。
仓促之间,也渡不了太多的士卒。
而蕃军虽然已方寸大乱,人数却多,便是站在那不动给唐军杀,两天两夜也未必杀得完。
正想着,王忠嗣已到了,雷厉风行地走到薛白身边,扫视着战场的形势。
“放开缺口,让蕃军突围。”
“不知节帅何意?”薛白请教道。
王忠嗣道:“蕃军人多,后续还会有援兵。我方孤军深入,士卒饥劳。此时占据上风,可一旦战事僵持不下,于我军非好事,故而可围三阙一,放他们突围。”
薛白问道:“节帅就不怕他们赶到南诏报信?”
“普通士卒,战败了,逃出战场了,跋山涉水到别国去报信吗?”王忠嗣指着蕃军的中军大旗,道:“擒贼先擒王,将他们的主帅除掉,旁人自不会再去南诏。”
薛白若有所悟,但还在思忖。
王忠嗣难得笑了笑,指着大树寨两边的高山,道:“我们先占据了高处,再放开围堵。蕃军自然会冲过大树寨,沿河逃窜。”
薛白道:“沿河两边走不了的,要不了多远就是临河的峭壁,所以大树寨的位置才重要。”
“没路了好,将他们赶入大渡河。”
“还有船?”
王忠嗣道:“且留些希望给他们,他们兵力多,不可逼到了死路。”
“围三阙一,不仅是围城时可用,受教了。”
很快,唐军依着王忠嗣的命令行动起来。
薛白带人登上了东侧面的陡坡,准备好随时放箭、冲锋,以期给突围的蕃军造成大量的伤亡。
赵余粮则抱着他那柄笨重的火绳铳,架好,填装,准备点火。
薛白看着,也没说什么,这支火绳铳的组件几乎全是手工一点点打造的,既不能批量造,又不太好用,更多的意义还是在于实验,累积使用经验,寻找改良的办法。倒没想到,赵余粮能把这么麻烦的东西用得这么好。
周围的唐军却要笑话赵余粮,道:“有这许多磨叽工夫,我都射出去十箭了,你抱着这玩意一路,到底有甚用?”
赵余粮道:“可我不会射箭。”
同袍们皆是摇头,骂他没志气。但话都这么说了还能怎么办,反正不会射箭,有个东西杀敌,总比没有强。
“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