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咳。”
她面前忽然响起了咳嗽声,是那种伤寒之后喉咙干哑的咳。
奇怪的是,那声音分明不大,但咳了几声之后,周围旁的声音便轻了下来。
“她是吐蕃公主,留她的性命。”
有人用汉语说了一句,声音嗡嗡的,听得出来他鼻子塞得厉害。
娜兰贞抬头看去,只见一个汉家男儿正向这边走来,他不像她想象的那样弱不禁风,反而在举手投足间透着英挺之色。但病了也是真的,脸色发白,手里拿着一条帕子,正在擤鼻涕。
与这有些可笑的样子相随而来的是可怖的杀伐之气。
院中又倒下了两具尸体,除了她,唐军已杀光了所有的反抗者。
她知道他是谁,薛白。
他本该差一点就死在她手里,结果却莫名其妙地控制了建昌都督府。
“为什么?!”娜兰贞转头向阿布都大喝道:“你为什么要背叛我?!”
“嘿。”
阿布都不以为耻,反而笑了笑,看起来更显得不聪明。
娜兰贞大怒,转向薛白,道:“我不服!”
“因为,孟获城不想让南诏与大唐分裂。”薛白用他沙哑的声音回答道,他说的是吐蕃语,但非常不流利。
他是在长安时就开始学了,词虽然记下了很多,可惜口音不像。不敢用来冒充吐蕃人,却可用来与娜兰贞交流。
“你知道吗?从汉武帝修灵关道开始,孟获城所在的位置就是商贾的道路,城门一修,更是重要的商贸隘口。南诏叛了唐,他们吃什么?”
娜兰贞转向阿布都道:“赞普不会原谅你的背叛,吐蕃会出兵灭你全族!”
“不会的。”阿布都道。
在孟获城,薛白已经与他说得很清楚了。
如今,吐蕃在河曲战场上节节失利,哥舒翰兵指黄河九曲;南诏虽叛唐,唐军却也大举攻南诏,此次若走灵关道灭了南诏,大唐往后势必要大举经营川西,到时有多少商旅要过,少不得得扶持当地的酋首。
阿布都看起来不聪明,但怎么为部落牟利,还是想得很清楚。
南诏不就是被大唐扶持起来的吗?他阿布都可比阁罗凤要听话得多……
娜兰贞忽然间想明白了,原来,薛白在孟获城时就策反了阿布都。
也就是说,在她抵达西泸城之前,薛白就已经得到了消息,准备把兵马调入城中。唐军很可能就埋伏在城外,等赵佺邓调兵离开,阿布都便派麾下打开城门,迎唐军入城。
她根本不是差一点就杀了薛白,而是从头到尾都落在了薛白的算计里。
“杀了我吧!”
娜兰贞大喊一声,撞向前方一名唐将的刀锋,却被唐军士卒一把摁住。
“你不会想死的。”薛白走到她面前,蹲下身,又轻咳了两下,道:“我看得出来,你很想掌握权力,我会给你一个机会。”
“忒。”
娜兰贞啐了一口,薛白早有防备,灵活地侧身避开。
他也不恼,又道:“我得到消息,九大臣当中有人要背叛尺带珠丹。”
“你怎么知道?”娜兰贞惊诧万分,连忙问道:“此事是真的?”
她一问过话,马上意识到自己显得太过关切了。
“你也知道?”薛白果然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点,道:“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他们联络大唐了,你呢?”
“我是听到了传言,本登忽、悉诺逻恭禄对有叛心。”
薛白笑了笑,心知娜兰贞这是中了吐蕃叛臣声东击西的计了。
“你笑什么?”娜兰贞当即捕捉到他笑容里的意味,忙问道:“不是他们吗?那是谁?”
“咳咳咳。”
“该死的痨病鬼,你给本公主说!”
“我凭什么说?”薛白止了咳,收起脸上的笑意,冷冰冰地道:“你是我的俘虏,搞清楚自己的身份。”
娜兰贞怒不可遏,但却不想再寻死。
她很想知道薛白所说的那个秘密,九大臣之中到底是谁勾结了唐?她也想知道,他说的给她一个机会是指什么。
***
王忠嗣一路南下,没有选择在盐边渡过金沙江,而是沿江往西,寻找更好的渡河地点。
他的目标是太和城,位于苍山与洱海之间,倘若在东边渡过大江,很容易被南诏所察觉。
九月二十八日,他行军至一段河口,隔江便是南诏的桑川地界,由此渡河,南下便可绕过苍山,在南诏无所防备之际,神兵天降于太和城。
沿途跋涉,终于到了这一步,王忠嗣下令,宰杀军中大部分牛羊,制成革囊,同时休整三日,让士卒们吃一个饱。
歇到第三日,却听到金沙江对岸隐隐有呼声传了过来。
王忠嗣走到江边,抬起千里镜看去,只见有十余人正站在南岸对着这边指指点点地大喊,且那些人身披皮甲,显然是行伍之人。
他当即心中一沉,暗忖千辛万苦跋涉至此,竟在最后关头被发现了吗?
过了一会,却见南岸那些人放下船只,其中六人下船,往这边划来。
“节帅,怎么办?”
“让他们过来。”王忠嗣依旧沉着,道:“把军中的吐蕃俘虏们都带来。”
他知吐蕃军如今就在剑川,离此处不远,暗忖来的若是吐蕃人,或还有挽救的余地……
第350章 十月渡泸
金沙江如今还叫泸水,颇为有凶恶之名。
但它的水面其实很平静,水波浅浅淡淡的,如同在微笑一般,同时,这平静之下又蕴藏着深不可测的神秘。
大山环绕在两岸,天地静默,把人衬得如蝼蚁一般渺小。
几个吐蕃人走在河畔,为首者名叫帕加。“帕加”在吐蕃语里是“猪屎”的意思,贱名好养活的习俗在哪里都有。
帕加是吐蕃宰相倚祥叶乐的私人奴隶,他虽出身卑贱,但从小头脑就特别灵活,愿意学也愿意想,甚至还会说几句汉话,因此得到了倚祥叶乐的赞识。
他是奉令来迎接娜兰贞公主的,原本是在上游的龙开口渡等着,但前日听到游骑说远远见到对岸有炊烟升起,于是过来看看。到了一看,果然见到了对岸竖着的是伦若赞的旗帜。
“我就说嘛,真是公主到了。”帕加喃喃自语道,“真是慢啊,大相从稻坝那条路南下,已经在南诏等了一个月了。”
他向北岸的身影挥动双手,不停地呼喊起来。
但过了许久都没得到对面的回应,让人心生疑惑。
“他们怎么不打招呼?”
“太远了,听不清吧?”
“放下船,渡河了再说。”
帕加遂带了五人乘小船划往金沙江对岸,小船摇摇晃晃,划了小半个时辰才抵达北岸,也被江水冲到了下游两三里,帕加先下了岸,留下两人负责把船划回上游,他则先往那边走去。
没多久,前方一队吐蕃士卒走了过来,问道:“你们是什么人?做什么的?”
“我们是大相麾下的亲兵,来迎公主。”
帕加应答之时,飞快地瞥了这队人一眼,只见站在前方的三人没有披甲,也没有拿兵器。
换作是一般奴隶奉命办事,也就观察到这里了,帕加却不同,他还注意到这前头的三人分明饿得有气无力了,居然能负责领队并开口问话。
至于按着刀站在那三人身后的则是六个高大汉子,虽也穿着吐蕃服饰,看样貌,其中有两人应该是羌人。
虽说从战国开始,西羌诸部中的发羌便迁到高原与吐蕃人繁衍,如今吐蕃也包含了许多羌族部落,但吐蕃人与羌人的相貌还是略有差异,羌人高鼻狭面,会更像汉人一些。
这点差异,帕加是平时留心观察过才看得出来。
当然,护送吐蕃公主的队伍中有羌人,乃至西域人,这都是理所当然之事,不值得疑惑。
帕加说不出有何处奇怪,应话之后就恭敬立在那儿等着回应,可方才问话的士卒却没有答话,而是以求助的眼神看向了身后的羌人。
“有船吗?”那羌人干脆问道,吐蕃语说得十分流利。
帕加推测这羌人才是这队人的领头,偏是喜欢站在后面。
“船在龙开口渡,大相安排了百余船工摆渡。虽然离这里有些远,但小人就是奉命来带路的。”
“渡过了大江,往哪走?”
“自然是去浪穹见大相了。”帕加笑道。
那羌人摸着下巴,看着金沙江思忖了一会,道:“大军一路南下,地势险恶,遍布瘴气,士卒们伤的伤、病的病,已不能继续往上游行军了,你让那百余船工把船只划过来。”
帕加问道:“可南岸这段路不适应大军行进,而且大相安排好了,南诏的官员已经都等候在对岸了。”
“你只管去安排,废话许多。”那羌人忽然发了火。
“不是小人不肯安排,而是小人调动不了船只啊。”帕加笑得愈发谄媚,又道:“将军也知道,这大江上的船都是南诏人的,不是我们说调就调。”
那羌人闻言默然。
帕加再次瞥了他一眼,见他犹豫,问道:“将军若做不得主,或许带我去拜见公主或大臣?”
也就是这一句话的工夫,帕加心里奇怪道,自己虽然是奴隶,但是代表大相来的,伦若赞怎么也该亲自来见一面才是,怎么能这么怠慢?
“小人帕加,是大相身边的端墨的人。”帕加于是提醒了一下,“敢问将军大名?”
那羌人被他的名字逗得一笑,也自报了姓名,道:“荔非元礼。”
“荔非元礼将军有礼了,这是大相的信物。”
荔非元礼看了帕加递来的信物看了,随手把一面吐蕃军中的令牌丢过去,道:“伦若赞病了,不便见伱,你持这令牌去把船只调过来就是。”
帕加接过令牌,问道:“大臣可需要小人带话给大相?”
“说了,他病了。”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