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没有说出来的是,当时他脑子里想着若是与李腾空从华山之巅跌落山崖,粉身碎骨,那也是碎在一处……不后悔。
“你没事吧?”他低头问道。
然后,恍过神来,身下那人不是李腾空,李腾空清雅如莲,眼前那双眼眸里写的却满是倔强。
薛白遂起身,第一时间去拾起他的千里镜。方才为了搂住娜兰贞,它丢在了地上,此时一瞧,远处还是那样的风景,但镜子上却被砸出了几处斑驳。
这东西虽然可以慢慢再造,眼下他却只有这一个,连王天运要他都没给,成了这样,他不免恼火,狠狠瞪了娜兰贞一眼。
娜兰贞正在发愣,须臾,她竟挣脱出绳索,趁周围的唐军没能反应过来,跳如脱兔般地窜向金沙江。
方才既试探出来了,薛白不希望她死,那唐军自然也不会放箭,她遂大胆地跑,跑得极快。
很快,金色的滩涂已在眼前。
“呼——”
一根粗大的柴禾从边上砸过来,绊在娜兰贞脚上,她“哎哟”一声摔在地上,犹想起身逃,唐军已经围过来了。
她干脆坐在那,看着薛白缓步走来,渐渐地,脸上显出了笑容。
“你生气了?”娜兰贞讥笑着,大声问道,“我还没见你生气过。”
薛白没答,摇了摇头。
娜兰贞得意道:“你说对了,我们是一样的人,贪图权力。那你有多狠,我就有多狠,我能对自己狠,以后对你更狠。”
荔非元礼听不下去,也不惯着她,上前拾起柴禾,重重砸了她两下,砸得她口中都溢出血来,她却还在笑。
“不必打了。”薛白走到了近前。
娜兰贞愈发得意,道:“看,你舍不得杀我,打我你都不舍得?我看穿你了,我有利用价值。”
“随你怎么想,但你这不叫狠,是任性。”薛白道:“等有一天没人给你兜底了,你还敢这么疯,到时我算你狠。”
娜兰贞骄傲地仰起头。
一条鼻血流了下来。
她擦不了,但自觉经历了这些苦难,已经长大成人了。
薛白只在这场小插曲中看到了娜兰贞的幼稚,他懒得教她成长,启程赶回太和城。
***
太和城。
苍山高耸,洱海明媚,像是大地上的眉毛与眼睛。
龙首关、龙尾关坐城,将苍山与洱海之间的道路完全封闭,形成了一个极为易守难攻的地势。
能这般快建成,自然是因为在起兵讨伐张虔陀之前,阁罗凤就已经下令修筑了这两道关城,如今他坐拥天堑,更有了与唐军一战的实力。
十月初八,正当南诏探马还在关注着东面逐渐逼近的唐军动向之际。远远地,有人正站在山峦之上,以千里镜望向了龙尾关。
之后,粗重的眉头微微一皱……
第352章 龙尾关
尘烟滚滚,数骑奔至龙尾关城前,验明身份,放吊桥,过城门,继续往北面驰骋十余里,往太和城。
太和城坐落于苍山佛顶峰,城的名字在夷语里就是“筑在山坡上的城”。
城池雄伟地屹立于山麓之上,居高临下地看着策马赶来的骑士。
南诏王阁罗凤也领着百官居高临下地等在城门处,一脸地谦卑,望眼欲穿地看着南面。
太和城的百姓们也围拥在后面,伸长脖子,他们是听说第三次向唐军请和的使节今日回来,迫切地想知道结果。
凡事不过三,这次若也被唐军拒绝了,那就只能一战了。
“报!”
骑士远远就翻身下马,奔向城门,嘴里喊道:“杨子芬奉王命出使归来!”
阁罗凤亲自上前,双手扶住杨子芬,问道:“鲜于节度使如何说的?”
杨子芬缓缓拜倒在地,道:“臣愧对王上重托。”
“唉!”
阁罗凤重重一叹。
杨子芬高声泣道:“鲜于仲通不肯接受投降,唯言必以大军踏破太和城,破城之日满城屠戮!”
“满城屠戮?!”
随着这一句惊呼,满城百姓纷纷惶恐,七嘴八舌地议论了起来。
阁罗凤垂首良久,忽然,放声大哭起来,向长安所在的东北方向一稽首,痛声发问。
“我蒙氏,为大唐平定五诏,镇守二河,解君父之忧,静边隅之侵。奈何奸佞祸乱朝纲,边将妄奏是非,前有张虔陀百般欺辱,后有鲜于仲通贪功屠戮我子民,如何是好啊?!如何是好?!”
“王上,与他一战便是。”段俭魏上前扶起阁罗凤,大声喝道。
“可南诏弹丸之地,拂逆了王师,得有多少生灵遭殃啊?”
段俭魏道:“主辱臣死,我等不怕死。大军逼来,唯齐心戮力,拼命一搏,才可能有一线生机。”
南诏诸首领、大将被激励,纷纷上前大喊道:“我们不怕与唐军一战!”
阁罗凤这才抹了眼泪,摆出坚决之色,他转向他的官员、子民,缓慢而沉重地点了点头。
“那就战。”
十月初九,南诏王于佛顶峰上的金刚城设坛、祭祀。
他向皇天后土诉说了他的委屈,并问天地此战可否胜。
“大唐若纳我,还是我的君父。今不我纳,即是我的敌寇,可我南诏小国,胜得了大唐吗?”
问罢,阁罗凤叩首至流血,于是满城皆哭,一时间苍山、洱海也为之黯然。
天上,远远而来的那一大片乌云终于遮住了太阳。
“上苍回答我了?”
阁罗凤抬头看去,喜极而泣。
“都看到了吗?上苍回答我了南诏必胜。”
“必胜!”
“必胜!”
……
郑回站在众人之中,渐渐为这气氛所感染,他开始希望这满城百姓能够免遭鲜于仲通的屠戮。
他还算了解鲜于仲通,知道那是个会为了前途屠戮太和城以消君王之怒的人。
“郑先生。”
杨子芬走了过来,低声道:“我这次出使唐军大营,听说了一个关于你的消息。”
郑回诧异道:“烦请告知。”
“我听说,鲜于仲通已向唐朝廷禀奏你叛逆大唐……”
“不。”郑回忙应了一声,道:“此番被俘的官员无数,授南诏官员的也比比皆是,是名单里有我?”
杨子芬摇了摇头,道:“鲜于仲通只禀奏了你一人。”
“为何?”
“伱代王上写了降书。”
“可那是降书啊。”郑回道:“南诏归降,这是整件事最好的结局。”
杨子芬笑了笑,道:“郑先生,你能当一个能臣,却当不了一个权臣。南诏归降于两国百姓是最好的结局。可大唐皇帝的威严该往哪里摆?”
郑回没有心思考虑这些,脑子里嗡嗡作响,想到的只有他的家人。
不多时,阁罗凤招人请郑回过去。
“郑先生,你的事我已听闻了,都怪我。”阁罗凤倒也坦荡,道,“我请你代我写降书,其实是想让你为我效力,但我确实没想到这会坏了你的家人。圣人他……以前一直是很大度的。”
郑回原本还绷着,听到最后一句话,猛地落下泪来。
“先生,你我曾为大唐臣子,我也曾与你有一样的境遇,张虔陀欺我,恰如鲜于仲通欺我。”
说着,阁罗凤上前,声量拔高了几分,道:“今我敢与大唐一战,护我尊严、护我子民,先生可敢助我一臂之力?”
从“郑县令”到“郑先生”再到“先生”,随着这三个称呼的变化,郑回的心境也大不相同,他只是明经及第,在大唐是最不起眼的存在,到了南诏却被如此重视。
仅凭在西泸县的一点政绩,能被阁罗凤高看至此,正应了那一句“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
他抬起头,抖动着嘴唇。
“敢为王上效死!”
***
十月十三日。
苍山山脉绵延,在龙尾关西南方向,有山峰名为“哨丫口”。
唐军正藏身于此。
一队骑马绕过苍山,进入了唐军营地。
负控哨探的李晟大步走向王忠嗣。
“节帅,薛郎到了。”
刁丙、刁庚的长相扮不了吐蕃士卒,没被薛白带走,正在营地里发愁,闻言大喜,倏地站起来去迎,因太激动而抢到王忠嗣前面,被人一把拽到后面。
兄们俩在这些河陇健儿面前也没脾气,老实跟在后面,探头看薛白无恙了,才松一口气。
薛白风尘仆仆,已与王忠嗣低声说了几句,之后两人走过了大帐。
“节帅想必看清龙尾关的地形了,不好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