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吁!”
“慢些,休惊扰了我阿爷。”李岫叱喝道。
“十郎恕罪,是八百里加急,请右相过目。”
李岫代父接过那公文,拆开一看,赫然见“李献忠叛唐北逃”之句,他脸色变幻,虽不意外,但还是感到难以接受。
一开始,他就知道不能纵容安禄山肆意打压阿布思,但,是他阿爷反复说了“可”,他才心怀侥幸,想着也许这只是敲打阿布思。
掀帘进了车厢,李岫把文书摊在李林甫面前,道:“阿爷,李献忠叛了。”
“李献忠?”李林甫喃喃道,眼神浑浊。
李岫愣了愣,忽然意识到,阿爷也许根本就不记得圣人赐给阿布思的名字了。
那当时说的到底是“可”还是“渴”?
李岫心里清楚,之所以批允安禄山的请求,是因为那样做最简单。否则,要想安抚阿布思,光拒绝调其到范阳还不够,关键是左贤王哥解之死。
归根到底,李岫还是软弱,没魄力追究安禄山擅自杀了哥解,不能替阿布思讨回公道。遂以那一个“可”字为借口,避开这些麻烦事。
结果,更麻烦了。
“阿爷,你记得李献忠吗?那个说要拜阿爷为义父的突厥人,他叛了。”
李林甫眼里这才有了些光彩,讶然道:“叛了?”
“是,如何是好?”
“张……张齐丘。”李林甫努力抬起手,嘴里嗬嗬有声,好不容易才道:“顶罪。”
车厢外,金吾卫催促道:“十郎,该起行了。”
毕竟是要去见圣人,他们也不能出发得太晚。
马车遂起行,缓缓驶往骊山。
……
一路颠簸,李林甫似睡非睡,脑海中,一些过往之事似乎随着马车的颠簸而回想起来。
终于,车厢外又响起了李岫的声音。
“阿爷,到了。”
李林甫竟难得清醒了些,忽然想起了阿布思就是李献忠。
他遂撑起身来,道:“得向圣人解释。”
“阿爷放心,圣人已经在等着接见阿爷了。”李岫连忙上前扶着他,宽慰道:“圣人待阿爷君臣情谊深厚,得知阿爷没有元气,下旨让阿爷一到就面圣。早些面圣,早些恢复元气。”
话虽如此,其实一个月以前他就已经过来代父请求觐见了,当时圣人允诺回了兴庆宫就召见李林甫。过了几日,却是被高力士劝阻回宫,等开了年,只好让李林甫华清宫觐见,总之是拖了一个月。
李林甫虽一路车马劳顿,换了个环境,神志反而更清醒些,他抬头看着天边的夕阳,期盼着见到圣人。
虽不甘就此病去,但君臣一场,他有太多身后事想要向圣人请托了。
前方有小宦官趋步赶过来,笑道:“右相来了,圣人早有旨意,命奴婢们为右相备了肩舆。”
“谢圣人。”
君恩深厚,李林甫愈发感动,重病之下犹勉力开口。
他被扶上肩舆,过望仙桥、津阳门,穿过华清宫。
过程中,他挣扎了两下想要起来,因觉得臣子坐肩舆在行宫中行走不妥,但领路的宦官却是宽慰道:“右相坐着无妨,圣人在骊山上的朝元阁为右相祈福,路远又陡,坐着。”
“为臣于宫中坐轿,太无礼了。”
“右相为国事操持了一辈子,这点优待岂能没有?”
华清宫傍山而建,与骊山融为一体,行走在宫中抬眼就能看到骊山西绣岭,岭上诸多宫殿错落有致,是包括长生殿在内的诸多道观、祭祀之所。
一行人又穿过了昭阳门,登上了玉辇路。
这是以木头铺好的登山御道,从华清宫直铺到山上,以往只有圣人、贵妃才能乘仪驾从玉辇路走,百官则随侍着走旁边的小路。
玉辇路很长,扛着肩舆的宦官换了两拨人,累得气喘吁吁,登到了西绣岭第三峰的峰顶,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
“右相,到了。”
李林甫并未再睡着,只是在闭目养神,积蓄精气准备面圣,一感到肩舆停了,便睁眼准备下轿。
两个宦官却是轻轻按住他,道:“右相不必起身,就这般面圣吧。”
李岫不由问道:“这般如何面圣?”
“圣人就在那。”
李家父子抬头看去,只见朝元阁巍峨耸立在面前,虽只有三层屋檐,却仿佛直通青天。
朝元阁算是李唐社稷的家庙,供奉着老子,以及大唐开国以来的诸位皇帝画像。圣人曾梦见过太上老君降临朝元阁,遂将它改名为“降圣观”,又雕了一尊太上老君的汉白玉坐像放置在观内。
那尊玉像还是李林甫安排工匠雕的,为讨圣人欢心,特意依着圣人的样貌雕成,栩栩如生。
此时,朝元阁上点着灯火,一架步辇被抬到了阁楼上的栏杆边。
“圣人至!”
随着这一声喊,众人纷纷拜倒。
李林甫动作僵硬,还在行礼,已有宦官行过礼,连忙扶他坐回肩舆,道:“右相且坐,朝元阁居西绣岭之巅,且供奉大唐列祖列宗画像,乃世间元气最得之地,圣人九五至尊,亲自登楼为右相祈福,右相且在此感受元气,早日康复。”
“臣……谢主隆恩!”李林甫感激涕零。
李岫拜倒在地,听闻圣人如此悉心安排,也不起身,重重磕了几个头以谢天子隆恩。
之后,他抬头遥望,只见圣人端坐于朝元阁之上岿然不动,似在俯瞰着天下苍生,唯有风吹动那一袭龙袍,一股帝王之气扑面而来。
渐渐地,风吹得人愈发觉得冷。
过了一会儿,却是高力士亲自拿了一件大氅过来,叹息着给李林甫披上,关切地问道:“右相感受了天子元气,身子骨可有好些了?”
“老臣……好多了,咳咳。”
李林甫因吹了山风而感到不太舒服,强忍着咳,打着精神应付着,道:“朔方之事,臣想向陛下解释一二。”
“圣人正在亲自为右相祈福。”高力士道:“这些国事,右相可与老奴说,如何?”
“朔方节度使张齐丘分配粮草不公,苛待归附的突厥人,致李献忠叛逃,老臣请治他之罪,咳咳。”
早在去年李林甫就想对张齐丘动手了,因薛白阻挠,再加上南诏一战正在进行,他才按捺下来,如今则只能拿张齐丘来担当致阿布思叛逃之罪了。
至于安禄山,势力太大,又深得圣人信任。李林甫病重之际已不敢与之交恶。
“右相放心。”高力士道:“此事我一定向圣人转达。”
李林甫听了,隐隐察觉到圣人似乎有不再见他之意,再次抬头向朝元阁上看去,眯起一双老眼,只见圣人端坐在那一动不动。
时近上元节,月光很亮,照在圣人的脸上,泛起如白玉一般的光泽。
“咳咳咳咳!”
李林甫突然重重地咳嗽起来。
他已意识到了一件事——朝元阁上坐着的不是圣人,而是他命工匠依圣人样貌雕成的汉白玉像。
那玉像雕刻得有多唯妙唯肖,今夜就有多嘲讽。
这便是所谓的君臣情义,他为圣人鞍前马后、呕心沥血十余载,到了垂死病中之际,圣人却连见都不愿意见他一面。
哪有什么“元气”,他今日就不是为了吸食圣人的元气而来,而是有太多事放心不下,希望能面见天子,交代了身后事,尽到最后的职责。
可笑。
“右相,这是怎么了?”
“无妨,无妨。得圣人元气,老臣已好了许多。”李林甫笑了起来,道:“可元气太重,再下去,老臣就承重不起了。”
他似乎真的好了很多,脸色甚至都红润了起来,眼睛里也有了神彩。
“那?”
“老臣想……拜别圣人。”
这次,李林甫没有让人拦住他,艰难而努力地从肩舆里站起身来,对着高楼上的汉白玉像,缓缓地拜了下去。
他这一辈子担了无数的骂名,他也很清楚自己死后难免一个“奸佞”之名,因为他为圣人承担了所有。当然,圣人也给了他想要的无尽权力。
可惜君臣一场,再无相见之日了。
“圣人上元安康,臣告退,唯愿吾皇千秋万岁!”
李林甫声音嘶哑,竭尽全力地喊出了这一句话。
朝元阁上,圣人依旧岿然不动,默默无言,月光照在那张汉白玉雕成的脸上,仿佛真的能千秋万岁,永世不老。
***
因圣人每每在华清宫一住就是数月,朝臣们在骊山多置有别业,李林甫自是不例外,当夜便住进了骊山的别业。
他被扶到榻上,却不躺下,而是支着身子,道:“我不睡,交代你几件事。”
“阿爷,你真的要好了?”
李岫见他精神不错,不由大喜,道:“方道长说的真有用,沾染了圣人元气,伱的病就要好了。”
“把你的兄弟们都唤到骊山来,我要见他们。”李林甫道。
“阿爷?”
“王忠嗣必须除掉。”李林甫自知死期不远了,此时不过是回光返照罢了,自顾自道:“李亨一旦登基,绝不会放过我们,唯有除掉王忠嗣,可让胡儿阻止李亨登基。”
他是为了圣人制衡太子的心意,得罪死了李亨,也把子孙的未来全都押在了赌桌上。
于是,扳倒李亨成了他一生的执念,也成了他临死前最放心不下之事。
与他一样想阻止李亨登基的人有两个,一个是安禄山,另一个是薛白。这其中,薛白实力弱小,偏是要求许多,既要保东宫一系的王忠嗣,又要对付可以合作的安禄山。
故而,李林甫终究是没能与薛白合作到最后,他是在权场沉浮了一辈子的人,最看重实际的利益,没办法把赌注下在一个太年轻的人那遥远缥缈的以后上。
但,脑子里思量着身后事,那个年轻人的身影总是挥散不掉。
“胡儿心思狡诈,不可太过信任,除掉王忠嗣之后,可再拉拢薛白制衡胡儿。但在王忠嗣死前,不可把他召回长安,以免坏事……”
提到薛白,李岫不由问道:“那杨国忠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