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功劳,他认为李隆基更在意臣下的忠心与否。
“我们绕过苍山,却见阁罗凤筑起龙尾关,士气顿落,王忠嗣执意攻城,言必献阁罗凤于圣人,以消圣人之怒,遂点齐三军……”
言语是有用的,但李隆基近年来也听了太多王忠嗣的谗言,依旧不太相信王忠嗣是整天把他挂在嘴边的人。
在他心里,王忠嗣只要与李亨走得更近些,便是原罪。
终于,他抬抬手,道:“你的折子朕都看了。说另一件事,你为何要保李林甫?”
“臣并未要保全李林甫,臣与他素来有仇。可臣不愿将士们征讨南诏的功绩因此事而被掩盖。”
“没有私心?”李隆基饮了一杯酒,漫不经心地问道。
薛白迟疑了一下缓缓应道:“有,臣与李林甫之女是挚友……”
“朕记得,龙池宴上才说过此事。”
“臣惭愧,臣与李十七娘确是清白的。”
薛白不用看,也知李隆基肯定是不信,他想了想,低下头又解释了一句。
“说是挚友或不恰当,其实,臣心里爱慕李十七娘,只是不愿与李林甫牵连,才未能娶她,也不敢逾越礼数。”
薛白说的是实话,他如今已非常了解李隆基,知道这个皇帝极聪明又极爱揣测臣子之心,因此如无必要,他绝不瞒他。
可也恰恰是这种情形之下,他说出了真正的心里话。当着天下最重权势、最无情之人,说最发自肺腑的话。
李隆基了然一笑,道:“朕便知你有私心。”
薛白面露惭愧,不敢狡辩。有些发呆,不知是在想着什么。
见他如此,李隆基便想到他虽忤逆,但一向是个直臣,道:“你是又想掺和此事不成?”
“圣人英明,一眼就看穿了臣的心思。”薛白坦言,道:“臣以为杨国忠也有私心,要借着对付李林甫树立自己的威望。李林甫咎由自取,但臣不愿让杨国忠对圣人有所欺瞒。”
“呵。”
李隆基轻笑一声,略显不屑。
但薛白与李林甫有仇是真的,在此事上确实可能给他一个更诚实的答案,这答案很可能影响不了最后的结果,但李隆基要知道。
“朕准你查此事……高将军,给这竖子一道旨意。”
不料,薛白又道:“臣斗胆,还有一个请求。”
“朕看你是胆大包天了。”
“臣想接出李十七娘。”薛白道:“李林甫亦是宗室,即便有罪,也不宜牵扯无辜家眷。若李十七娘无恙,臣没了这牵挂,更能秉公无私地查此事。”
“一派胡言。”李隆基道:“你自己说,这些话有道理吗?”
“臣随征南诏略有薄功,唯此心愿,恳请圣人赏赐。”
“恃功而骄,况且朕难道未赏你吗?忘了自己才升的中书舍人,这官不愿当便罢了!”
这里说的“罢了”却是真的罢官。
薛白最是官迷,此事显然是直接戳到了他的痛处。
然而,没想到的是,他犹豫了一会之后,竟是一揖,应道:“臣愿以中书舍人之官位,换李十七娘自由。”
“放肆。”
李隆基又叱了一句,但却不可能在这时节真罢了薛白的官。征南诏有功则赏,这是他承诺过的,天下人都看着。
故而,叱过之后他便一挥手。
“为女子求情,窝囊,拿着旨意滚罢。”
如此,竟是答应了。
薛白故作惊喜,盛赞了李隆基的大度,领旨退出大殿。
这次面圣,他到最后都没见到杨玉环,似乎他们之间的姐弟之情已随着时间而变淡。
毕竟已有一年未见了。
但义姐只是义姐,眼下他得先救出他的红颜知己。
***
大理寺狱中没有人再被拖出去审,牢饭与伤药开始发放了,衣服、被褥等物件也被允许送了进来,还有狱卒清理了牢房里的脏污。
如此一来,坐牢的感受便大不相同。
李腾空给李十四娘服了汤药,次日再把了一次脉,稍放心了些。
她自己也十分疲惫,偏是初逢大变,躺在茅草堆上始终难以安眠,脑子里想着家里往后的出路。
难免还是想到了薛白。
见他平安从南诏回来,她心里的一块大石头也就放下了。而她了解他,知他即便出手相助,很可能也只会救她一人,对李家该只是略尽些力气。
那……该求他吗?
这问题翻来覆去地想却下不了决心,到最后她叹了一口气,即使想求他,也得见得到他才行。
“才不是想见他。”
她心里这般念叨了一句。
一直等到了傍晚,终于有狱卒过来,径直走到这间牢房前打开牢门。
“李腾空,有人要见你。”
李十一娘听了,反而更快站了起来,拉过李腾空,低声道:“一定是薛白,你能成吗?可需我一起去教你说话?”
“我去见他就可以。”
“嗯,勾引他。”李十一娘附耳,叮嘱道:“一定要勾引他。”
李腾空四下看了看,生怕让旁人听到。理了理耳鬓的碎发,快步走了出去。
她其实想找一个铜镜稍微拾掇一下,修道之人可以断情绝性,却不能不爱美。
待走到牢外的问讯房外,她愣了愣,只当自己误会了,来的不是薛白,而是问讯的官员,但进门一看,还是看到了那张熟悉的脸。
“你怎在这里?”
“我得了圣命,问询你阿爷这桩案子。”薛白扬了扬放在桌上的中旨,公事公办的态度。
然后态度一变,他温和地笑了笑,道:“你随我走吧,暂住在和政郡主家,季兰子如今便安排在那。”
李腾空看着他的笑容,有些恍神,但却是道:“若只是我一人,我当时便随玉真公主离开了。”
“我知道。”
薛白是懂她的,对此早有准备,道:“李十四娘病了,你把她也一起带走吧。李家家眷之中,你还可再带上三五人。”
李十四娘是杜位之妻,近日杜位也在为此奔走。薛白得了圣旨,已与杜希望联络过,多带走几人,该是能应付得了。
李腾空依旧想再试着救救家人,她想了想,认为要想请薛白全力出手,仅靠两人之间的情谊还不够,得给他更多的理由。
“你可知杨国忠给我阿爷定罪的证据是如何来的?”
薛白摇头道:“我刚回长安,对诸事还不甚清楚,只略有猜测。”
李腾空于是把从陈希烈处打探到的消息悉数说了,道:“李献忠之所以叛乱,起因在于安禄山杀了他的部将哥解……”
薛白一直对安禄山有敌意,若是为了对付安禄山,或有可能让他揭破杨国忠与安禄山合作诬陷她阿爷之事。
“都有哪些证据?”
“陈希烈没说,但我听十一娘说了些事,阿爷备了一手以阻止李亨登基,曾授意安禄山养兵自重,并给了他一些舆图及大唐各镇兵将部署的卷宗。此事近年来渐渐被朝中一些官员知晓,故而众人皆言安禄山有不臣之心。想必是为了消弥这种声音,安禄山把这些证据交了出来,全部推给我阿爷与李献忠,作为共谋造反的罪证。”
薛白听了,目光一动,留意到一个颇重要的细节,问道:“李十一娘竟知晓这么多事,那么,杨齐宣也知晓了?”
“是。”
“怪不得,杨国忠让杨齐宣出面作证。”
薛白沉吟着,心想杨齐宣能成为指证李林甫的证人,其实也能成为指证安禄山的证人。
可惜,李隆基不会信的。
若是利用杨齐宣向更多有识之士证明安禄山的野心,发展自己的势力呢?
李腾空等了一会,见薛白一直在思忖,心中渐有了希望。
她试探地问道:“依这思路,有可能翻案吗?”
薛白没有回答,而是道:“陈希烈想必是故意告诉你这些的,他什么都清楚,但不敢亲自做。多留了一手,想着万一事有变化,你也有能对付杨国忠的手段。”
“如今回想起来,是这般,陈希烈这般,不论事情如何发展,他真是不亏的……还真是又精明又懦弱。”
两人于是都笑了笑,仿佛要由此再次携手合作了。
然而,薛白又道:“可陈希烈还是站在杨国忠那边,你可知为何?”
“为何?”
“你阿爷即便没有与李献忠共商谋反,也与安禄山共商谋反了啊。”
李腾空这才意识到,薛白想对付安禄山,大可先给李林甫定罪,且办得越重越好,哪怕把李家满门抄斩了,到时木以成舟,再找机会牵连安禄山,成功的把握还大一些。
也许这正是杨国忠的思路。
她顿时失望,感到一阵无力。
薛白叹道:“你阿爷确有不臣之心,在圣人看来亦是如此,要脱罪是不可能的。”
“嗯。”
李腾空道:“我明白的,其实你的立场,该是与杨国忠一样。”
“不尽然,我还是会尽力保全你家人性命,但能做到什么程度,不好说。”薛白道:“我只保证,我会全力以赴。”
李腾空诧异道:“为何?”
“不冲突,即便你阿爷翻不了案,无辜的家眷也可以救。当然,李家良莠不齐。其中有些恶劣之徒,我爱莫能助。”
“我是说……你为何要出力?”
薛白叹道:“你想的太多了,你不需要替我想一个理由。”
“可你是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