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意?”
“他说是,已准备返回范阳,队伍经过了昭应县,得到殿下相召,又听闻王节帅出了事,便让大队人马驻扎于昭应城西,自己带了百余人来,皆披着甲、持着兵器。”
李辅国说着,愈发心中没底,提醒道:“殿下,我们只怕是审不了他。”
“我会被他吓到吗?”李亨叱道,“隔着宫城便是天子所在,北衙禁卫云集,还没到范阳军造反的时候!”
“是,那奴婢……”
“你入宫一趟,向阿翁禀呈情况,孙孝哲桀骜难驯,刺杀义兄之后,妄想倚仗兵势拒审。我担心出乱子,请阿翁调拨禁军来杀杀他的威风。”
李辅国问道:“此事,可行吗?”
他跟随太子也有几年了,还没见过太子几时有过这么大的能量。
“可行,速去速回。”李亨知道,这是王忠嗣的死,为他创造的机会。
安禄山那谄媚的脸皮下,藏着一颗悖逆的心,他必须得把安禄山厚厚的脸皮揭下来!
忽然,隔着院门,有人向他打了招呼。
“可是殿下在那?吉温请殿下安康,真是许久未见了。”
李亨一看,只见吉温远远地向他行了个叉手礼,看着虽恭恭谨谨,表情却带着讥嘲之态。
吉温根本就不怕他这个太子,当年正是吉温办理韦坚案,逼得他休妻。
宿敌相见,分外眼红。李亨一时竟是在这个小官面前无言以对,紧闭着嘴,不说话。
“不知殿下召下官来,所谓何事?”
“我义兄被人行刺,我奉旨彻查此事,召你来问几句话。”
吉温大为惊讶,道:“什么?下官听闻王节帅是病逝,殿下何出此言?”
事情发展到现在,对他与孙孝哲其实是有些麻烦了。派去行刺的人手都被捉住了,早晚要供出他们,偏偏王忠嗣还没死,相当于事情没办成,却留下了把柄。
吉温与孙孝哲商量之后,达能了共识,如今已只有一个办法了,那就是反诬王忠嗣与李亨合谋造反。他们首先得找到王忠嗣,以此向圣人证明他欺君,之后再炮制证据,这方面吉温还是很擅长的。
方才孙孝哲已派人到昭应县城内王家别宅去找过了,得知王忠嗣是今早离开的,想必便是来了这讲武殿。因此,吉温应付着李亨,给孙孝哲争取时间。
正说着话,吉温却发现李亨的眼睛直了。
他转过头,随着李亨的目光看去,只见一人从差役的队伍中站起身来,掀起了头上的斗袯,站在那与李亨对视着。
“义兄?”
那正是王忠嗣。
他身材依旧高大,但其实是骨架撑着,因为病了数月,已然瘦了非常多,脸上满是病容,双颊凹陷。
“真是义兄!”李亨大喜,道:“我们已经拿住了刺杀你的凶徒,马上就要审出来了。”
“好。”
王忠嗣笑了笑,道:“请三郎向圣人解释清楚吧。”
他竟是什么都不再多做,说罢,径直转身往外走去。
李亨愣了愣,连忙转头向他的护卫喊道:“快,保护我义兄。”
吉温更是没反应过来,不明白王忠嗣这是在做什么。
他连忙蹿回前殿,朝孙孝哲喊道:“找到了,他从侧门出去了,快追!”
孙孝哲当即拔出刀来,冲向吉温所指的方向,遇到李亨的护卫敢来阻拦,他径直大喊道:“太子是要造反吗?!”
如此,借着一股凶恶的锐气,他冲出了侧门,目光看去,却也是愣了一下。
只见王忠嗣正独自一人走在讲武殿外,风吹动其宽阔的衣袍,显得昔日壮硕的名将是那么瘦骨嶙峋,他就那么停在那,抬着头,望着远处的西绣岭,像是想向苍天证明什么。
孙孝哲四下一看,自顾自地喊道:“王忠嗣与太子谋反!”
说罢,持刀扑了过去……
第378章 皆在一念之间
王韫秀驰骋于官道上,渐渐地,骊山越来越近了。
管崇嗣一直拦着她,不让她来,因为“节帅吩咐,小娘子务必待在家中”,王忠嗣的命令对这些部属而言远比圣旨还管用。
可王韫秀在家中办着丧事,忽然意识到这丧事意味着什么,于是还是来了。
她才不管王忠嗣如何吩咐的,她不是他的部属,而是女儿。虽然她从小就没享受过一个女儿该得到的疼爱,她阿爷是一个颇为冷漠的人,不近人情、难以亲近。
“咴!”
马匹力竭,前蹄一软,突然俯摔在地上,王韫秀就地一滚,摔得生疼。落马是极危险的事情,古来不少名将便是因此丧命,她运气好,没有摔死,马上爬了起来,奔向望仙桥。
五岁那年,她就曾骑着小马驹摔在塞北的黄沙里,当时王忠嗣正在绑他的弓弦,头都不抬道:“自己爬起来。”
他真不是一个好阿爷,所以她成亲后终于忍受不了,与元载离开家门过了一段极贫困的生活。还是元载考取功名后刻意亲近,她才稍微修复了父女之间的关系。
脑中想着这些,王韫秀跑过望仙桥,直奔华清宫。她已经去过昭应县城的别宅,没找到王忠嗣,反而发现了孙孝哲的死士在搜寻他,于是到处寻找,最后认为阿爷该是入宫了。
还未到津阳门,她鬼使神差地一回头,竟见到王忠嗣从东面的一座殿宇内缓缓走了出来,独自走到空地上。
“阿爷?”
王韫秀不明白他在做什么,愣了一下,往那边跑去。
她隔得还远,却能看到有人持刀追在王忠嗣身后,向他扑了过去,那是孙孝哲,与他的距离近得多,带着突厥人的凶蛮气势,利落地挥刀。
“阿爷,躲啊!”
“躲啊!”
王韫秀先是焦急,又因王忠嗣那慢悠悠的样子而感到气愤。她气他那无比执拗的性格,每一次都是任她急得哭出来也不能劝动他一丝一毫。
像一座山,像一块磐石,让人气得一脚踢上去,踢得脚趾生疼。
视线里,王忠嗣依旧十分可气地杵在那,孙孝哲一刀劈下,将他劈倒在地,血猛地高高溅起。
“王忠嗣与太子谋反!”
孙孝哲没想到这么轻易就砍倒这个挥师灭了突厥的一代名将,喜得手都在发颤,同时莫名地一阵心虚,忍不住再次左顾右盼。
这次,他倒是见到了匆匆奔来的王韫秀。可依旧没有旁人看到他追捕王忠嗣、平定太子叛乱的全过程。
“王忠嗣欺君叛乱!斩!”
再次大吼了一声,给自己鼓劲、填补心虚,孙孝哲再次一刀劈下。
这一刀对准了王忠嗣的脖颈,挥下时王韫秀却奋身一跃,撞在孙孝哲身上,将他手中的刀撞落。
“阿爷!捡刀!”
王忠嗣咬着牙,拼尽最后的力气勉强从地上撑起身子。巨大的骨架成了沉重的负担,他好不容易跪起,背上伤口崩出了很多的血,他却只顾抬头望向西绣岭。
千言万语,都在这一跪当中了。
“捡啊!捡刀啊!”
耳畔是王韫秀撕心裂肺的劝,王忠嗣恍若未闻。
这柄刀捡起了,他躲得过孙孝哲的劈砍,可躲得过接踵而来的明枪暗箭吗?哪怕躲过了所有刺杀,可躲得过疾病吗?哪怕病能痊愈,躲得过一次接一次的栽赃构陷吗?
即使躲过了朝堂上的所有漩涡,躲得了陛下的疑心与杀机吗?
累了。
自石堡城之战始,他一直在拼尽全力地自救,也受得了薛白、哥舒翰等人的拼命保护。可所有努力都是治标不治本,根除不掉他最大的罪。
“早与忠王同养宫中,我欲尊奉太子。”
这句话,他确实说过,且是以理所当然的语气,那是韦坚案之后,有幕僚说,哥奴如此行事与太子已成生死之敌,若不能废太子,只怕会以武力阻止,王忠嗣遂义正辞严地表了态。
他至今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否则,纵容李林甫、安禄山之流,举兵揭起大乱,反对储君登基不成?社稷法度在此,岂容一丝背悖。
如此简单浅显的道理,圣人为何就看不明白?
王忠嗣真的很想要问一问圣人,那個养育、栽培了他近四十年的养父,为何就不能相信自己的儿子、养子一次?难道父子之情、君臣之义,都不能够消弥猜忌与不安吗?
若他的养父不肯信他,他只能用这一条性命证明给他看。
西绣岭高耸在眼前,只能看到降圣观的轮廓,王忠嗣凝视着它好一会,低下了头,用袖子沾着血,在地上划着字。
***
李亨终于奔出了讲武殿,见到范阳士卒们要扑向王忠嗣,连忙大喊道:“拦住他们!”
他的护卫们正要上前,却听到吉温大喊了一声。
“太子要造反吗?!”
双方持刃对峙,竟是范阳士卒的气势更足一点。
“此处是华清宫、天子驻跸之地!”吉温走过人群,站到了士卒当中,朝李亨大喝道:“王忠嗣欺君诈死,孙将军要将他拿下,合乎法理。太子欲动武阻拦,这是为何?与王忠嗣是同谋吗?!”
这样一番歪理,竟真就吓住了李亨,不是因为李亨无理辩不过,而是因为一旦双方士卒起了冲突,事后闹到御前,圣人绝对不会信他。
一旦他今日下令救王忠嗣,事情必演变成他这个太子发动宫变。
李亨只好一脸窝囊地站在那,恨不能让天下人,也让那个圣人看看,他这个所谓的国本到底是怎么被安禄山的爪牙羞辱的。
视线里,王韫秀正要拼命地阻拦孙孝哲,撕心裂肺地劝王忠嗣自保,可王忠嗣不听。这让李亨也在心中埋怨这个义兄的执拗。
当年石堡城一战便是,李光弼苦苦相劝,王忠嗣就是不为所动,抗旨不遵。李亨听说,气得直跺脚。
虽说兄弟情深,可事实上,王忠嗣一次又一次地不识好歹、自行其事,已几乎把两人之间的义气消磨殆尽。只说今日之事,王忠嗣便未曾事先与李亨打过招呼。
此时李亨看着王忠嗣的背影,既哀其将死,又怒其不肯做一丝妥协。
他不理解这个义兄为何要自寻死路。
***
薛白在千里镜里能看到王忠嗣往降圣观这边望了很久,他看不到他的眼神,却能感受到他的情绪。
他像是得到了王忠嗣最后的托付,如同在说“剩下的就交给你了”。
但他们其实都知道,这么做,很有可能是白费工夫。如果薛白、元载不能够把李隆基带到降圣观来亲眼目睹,事后,一切的解释权很可能都要归于旁人,而哪怕亲眼目睹了,结果也不好说,因为李隆基打心眼里就是猜忌王忠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