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庄门外,李岫正在踱着步等薛白,连忙迎了上来,低声道:“高力士来过了。”
“你失态了。”薛白打了个哈欠,道:“进去说。”
骊山这个地方,山峦起伏,很可能说着话,就会被山岭上的什么人远远看到,实在是让人没有安全感。
李岫道:“若非为了我阿爷的案子,高力士便是冲着文书之事来的,果然是他拿走的。你的身份,若被他揭穿,会如何?”
“会如何?”薛白道:“该担心的不是我们,而是李亨。”
这句话镇住了李岫,他有了莫大的信心,问道:“你与高力士谈定了?”
“这不是你该管的,准备好去陇右之事。”
“好。”李岫想了想,问道:“还有一事,我到陇右,是否能与一些信得过的将领透露些许机密?只些许。”
权力的欲火被点燃,便扑不灭了。
薛白想了想,道:“不急,你留心着长安的动向,到时再提。”
“喏。”
相比于李林甫的打压,薛白的态度着实是给了李岫莫大的信心,哪怕事情进展得并不顺利、甚至从头到尾都是虚构的,薛白却愿意扛下更多的压力。
挥退李岫,薛白先去找了先于他回来的杨玉瑶。
今日的骨牌,杨玉瑶赢回了一整个匣子的金银珠宝,正在清点,见了薛白,眼含媚态地招了招手。
“你若是困了,可枕在我腿上。”
“有些私事想问问瑶娘。”
“私事?”杨玉瑶笑了笑,挥退周围的侍婢,依旧拉着薛白到榻上躺着,道:“说吧,哪桩私事?”
“宫中有位供奉画师,名叫张萱,瑶娘可知此人在何处?”
“张萱?名字好熟。”
杨玉瑶想了想,让薛白起开,趿着鞋走到一排红木箱子前,犹豫着该开哪个。
她在闺房中穿得稀薄,雪白又修长的一双腿显露在外面,十分好看,薛白倚在那欣赏着,任她慢慢翻找物件。
这一找就是许久,她甚至出了微微的薄汗,好不容易捧了两卷画轴来躺回榻上。
“呶,给你看看。”
薛白展开了一卷画,目露惊讶之后显出一个笑容来,像是见到了什么熟悉的事物。
因他眼前这幅便是《虢国夫人游春图》了。
细细观赏着这真迹,薛白叹道:“画功真是了得,纤毫毕现。”
可再回头看了玉体横陈在榻上的杨玉瑶,他却又道:“可,不像。”
“你知哪个是我,便说不像。”
“自是这两人之一,可都不像。”
薛白指的是画中并骑的两个妇人,皆是衣裙鲜丽,头梳堕马髻。
杨玉瑶笑问道:“既说不像,为何认为是这两人。”
“画中有八匹马,四匹颔下悬有红缨,所谓马悬‘踢胸’者贵,四骑中,为首者马鞍上绣有虎纹,地位显赫,却是男子;最后抱着女童的妇人,衣饰沉着,举止谨慎,神情谦卑,该是保姆;那就只能是中间两骑。”
“你倒是说得头头是道呢。”杨玉瑶手指按着下巴,故意夸了薛白一句,笑意吟吟道:“可你忘了我的诨号了?”
“雄狐?”
“人家既是雄狐,为何一定要衣裙鲜丽、梳堕马髻?”
“竟是这为首一人吗?”薛白讶然,再看了看,道:“依旧不像。”
“如何不像?”
“真人美得多。”
杨玉瑶大喜,高兴得弯了眼睛。趴在薛白背上,指着画里的人物一一问道:“你知这是谁吗?”
“谁?”
“我两个姐妹,至于那女童,便是我阿姐的女儿,名唤崔彩屏,已出落成大姑娘,嫁为广平王妃了。”
两人又看另一幅画,却是《捣练图》,画的是一群宫娥在制布时的情形。
杨玉瑶道:“这里面也有一人是你认识的,猜是哪个?”
“这种写意的画风,我如何能认得出来。”
“在左边熨布的这几人中,看得出吗?”
杨玉瑶见薛白真猜不出,指了指画中正躲在布匹下歪着头往上看的一个小姑娘,笑道:“猜这是谁?”
“还真猜不出来。”
“笨,谢阿蛮,她去给玉环看布匹。还有这个,背对着我们,稍高些的小丫头,是许合子小时候。”
“张萱能画出这些画来,有很强的观察力吧?”
“那是自然。”
薛白沉吟道:“那……他多年前画过的人,多年后能认出对方吗?”
“以这画师的能耐,当是可以。”
“我能见他一面吗?”
薛白虽不太会看画,却知那一幅薛妃抱着孩子的画若是张萱所作,那张萱就能成为他冒名篡位之事上一个极为重要的人证。
可杨玉瑶虽聘请过张萱画画,却与对方并不熟识,想了想,道:“我上次听到他的消息,还是他前两年给玉环作画。待这几日我问问玉环。”
第382章 画师
华清宫,海棠汤殿。
殿宇不算大,建造得却极为精巧。后殿有一温泉池,专供杨玉环沐浴,俗称为“贵妃池”,构思超俗,像一朵盛开的海棠花,故又名“海棠汤”。
因骊山温泉水难得,汤池很小,长宽不过三两步,却是由二十四块墨玉砌成,玉是深黛青色,光滑得如镜子一般。池正中间有一块由汉白玉雕刻的莲花喷头,底座下是陶瓷制的水管连着水源。
水雾四季不断地从莲花中洒出,飞珠走玉。
杨玉环的娇躯在水雾中若隐若现,在深黛青色的墨玉衬托下,她的皮肤更加显得白晳光滑。水雾甚至来不及在她肩上结成水珠,已顺着她光滑细嫩的肌肤滑落下去。
正是“亭亭玉体,宛似浮波菡萏,含露弄娇辉”。
洗罢,她手一抬,两个宫娥连忙在池边铺上柔软的毯子,扶起杨玉环。湿漉漉的玉足踏上毯子,张云容已拿起一条大浴巾上前,裹住了那诱人的身躯。
“还是华清宫好,沐浴了真舒服。”
杨玉环侧着头,整理着她的青丝,满意地笑了笑。
张云容道:“便是在长安城,贵妃不也是想洗就洗。”
“要驱你们烧水总是麻烦。”
距离梳妆台不远处,一只鹦鹉正站在架子上,圆圆的眼珠子转动着,忽然大叫起来。
“胡了,胡了!”
杨玉环没等侍婢替她擦好头发,赤足跑过去,指着鹦鹉的小脑袋便教训道:“不许说。”
“胡了,清一色胡了。”
“教了你许多诗词歌赋,没几天便忘了,倒像只赌徒鹦鹉。”杨玉环没好气道。
张云容上前笑道:“这小东西学乖了,每次贵妃胡了牌高兴,它跟着叫两句总能讨到吃的,可见它也明白胡牌是好事。”
“不学好的东西。”
正说着,有侍婢禀道:“虢国夫人进宫求见。”
杨玉环遂道:“把薛白送我那套衣裙拿来,我就在殿里见阿姐。”
她说的是薛白在她生日时送的礼物,与安禄山进献的各种珍宝比起来显得极是简陋,当时杨玉环收下还嗔了薛白一句“小气”,可在当天夜里,她试穿之后却分外喜欢。
用料不到一匹布,胜过了无数的金银珠宝。
那是一件襦裙,整体上就是当世最常见的样子,这次薛白把更多的心思花在小细节的设计上。比如,双层的裙摆,轻纱配着丝绸,又清凉又不至于暴露,关键是特别好看;再比如薄纱上的刺绣,把轻盈与精美搭得恰到好处。
不像他之前进献的那些惊世骇俗的衣服,这样的小小的改动更能让世人接受。更何况杨玉环姿容绝世,穿上这身襦裙,任谁见了都只能由衷赞一声“美”。
过了一会儿,杨玉瑶进来。
杨玉环下意识地往她身后看了一眼,见薛白不在,意料之中带了略微的失望,心想着裁缝还没见到她穿上这身衣服的模样呢。
“咦。”杨玉瑶目露惊讶,上前细细打量着,道:“竟是这般好看?”
“三姐穿一定也好看。”
“我更高挑些,没你这样俏丽。”
杨玉环听了,心里并没有很高兴,只觉杨三姐是在炫耀,暗道高有什么好的,又不是男人。接着,她便知原来这套衣裙杨玉瑶已先试过了,没奈何,这姐弟二人就是更“亲密”些。
“说来,阿白如今算是开窍了,薛打牌、薛裁缝,可比薛御史、薛舍人要有趣得多。”
杨玉瑶道:“男儿总归是要做一番事业的,也不能总围着女儿家转。”
日子久了,她显然更了解薛白得多。
杨玉环抿了抿嘴,不说话了。
“今日来,不提这些打牌、裁缝的,是来向你打听一位宫中画匠。”杨玉瑶道,“听闻有一个叫张萱的,你可知晓?”
“张画直?如何能不识?”
杨玉环说着,招过张云容让她将鹦鹉带过来,笑道:“就在去年,他还给我画了一幅《太真教鹦鹉图》,呶,让你瞧瞧画里这鹦鹉。”
她养的这只鹦鹉甚有灵性,才被带到殿上已大喊道:“三姐,三姐。”
三姐并不理它,只是看着那幅《太真教鹦鹉图》,问道:“张萱如今在何处?”
“他就是长安人,如今年迈,不再供奉宫中,隐居在终南山。除了圣人派去护送他的禁卫,还真少有人知晓。”
说罢,杨玉环再次招过张云容,道:“你去问问高将军张萱的下落,就说我还想请他为我画一幅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