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真的?”杜五郎没想到这般严重,缩了缩脖子,“这个皇宫,再不来了。”
薛白问道:“与李倓说过了。”
“说了。”杜五郎道:“你真不是要害他吧?他人其实蛮好的。”
“我让你告诉他的,可有一句假话?”
“那没有,差不多都是真的。”
“你把真话告诉他,是提醒他,是为他好,岂能是害他?”
杜五郎无奈,道:“我说不过你,反正,该说的我都和他说了。”
“他是何反应?”
“追着广平王去了,我跟丢了,再没找到他。”
薛白亦有些疑惑,他确是想诈李俶、李倓有所动作,以证明李齐物与东宫之间千丝万缕的关系。但到最后,只有李俶找到了李齐物,李倓却不知去了何处。
好在,李俶的举动已经坐实了李齐物就是东宫的人。
不多时,却有小宦官过来,请薛白随他走。薛白没有推拒,跟着走了一段路,在长廊下遇到了李亨。
那小宦官很快退下,薛白环顾一看,只看到袁思艺等在前方的转角处,举止显得有些着急。
薛白道:“殿下还不快去面圣?”
“做个交易如何?”李亨拥有的时间很短,却得在面圣之前确定事情的严重程度,遂以最直接的方式问道:“你想要什么都可以。”
薛白很给他面子,上前两步,用只有彼此能听到的声音对话,道:“我想要殿下的命。”
短暂的沉默,李亨顾不得体会听到这样的话是什么心情,问道:“你凭什么?”
“凭伱保不住。”
李亨想要最快地摸清薛白的底牌,好知道还有没有可以拿出来交换的东西,来化解这次危险。巧的是,他确实还有一些东西是薛白想要的。
所以,薛白才愿意与他做这场谈话,并如实回答他的问题。
“什么都没发生。”李亨道,“你未必就陷害得了……”
薛白简促有力地打断了他的话,道:“你是否与李齐物合谋,你心中清楚。”
李亨再次吃了一惊。
今夜只有他们两个人最清楚,薛白做的这一局对李亨的杀伤力有多大。哪怕是袁思艺都还没理解到此事的严重程度,觉得什么都没发生。
可事实如何?
李亨之所以只听得“变天”二字就相信了这种可能,并且留在花萼楼静观其变,背后的原因是什么?
他真的什么都没做吗?
此时此刻,对上薛白那双洞悉一切的眼,一段又一段的对话回响在了李亨脑中——
“圣人命薛白为烟花使,要在千秋节办一场烟花典礼,据我所知,烟花为危险之物。”
“有多危险?”
“据鲜于仲通麾下去过南诏的士卒称,制烟花用的火药十分凶险。”
“殿下之意是?”
“我担心薛白蓄意弄出这场烟花典礼,是要对圣人不利,想让将作监去盯着。”
“……”
后来的对话,李亨刻意地不去回想,潜意识里认为只要不想,它们就不曾存在过。
事实上这些对话也不该有第三个人知晓,因为它们全都发生在最隐秘之处。那薛白如何知晓的?他终日只顾倚红偎翠,与杜妗……
想到杜妗,李亨像是被毒蜂蜇了一下,差点跳了起来。
他豁然想明白了,薛白故作风流,实则每次与杜妗幽会时都听了她于长安城内打探到的消息。那女人本就心机深沉,如今更是多了许多狠辣手段。
而李齐物每次乔装打扮前来与他相见,都没瞒过杜妗的眼睛。薛白知晓了他与李齐物会面了几次,便能猜到他们谈话的内容。
这一切,圣人知道吗?
李亨不敢再往下想,已经足够深刻地意识到方才在花萼楼下那不动如山的一站,后果到底有多可怕。
当年,李瑛、李瑶、李琚三人披甲入宫,根本就没有要害圣人的打算,尚且被赐死……他再次打了个冷颤,在薛白的目光下回避了眼神。
“储位我不要了。”李亨心痛欲死,低声道:“别再赶尽杀绝,废储对你没好处,李林甫开棺曝尸的下场就在眼前,保我一命。”
“我想要什么都行?”
李亨稍稍迟疑了一下。
突然,远处传来了大响声,似乎是又一枚烟花炸开来。但两人抬头看去,并未看到天空中有何焰火,反而听到了大象的叫声。
花萼楼的方向一片混乱,该是有烟花惊到了大象,引起了人群的恐慌。
真说起来,这会是一个绝佳的刺驾机会。
李亨愣了愣,转头看向薛白,怀疑是薛白动的手脚,即使不是,出了这等变故,薛白身为烟花使,定然要担大罪。
然而,薛白竟也有一瞬间的茫然,显然这情形也出乎了他的意料。
可若不是他,还有谁?
而薛白的不解只有片刻,他很快想明白了原因,道:“好吧,李齐物已经完了……”
***
杨玉环觉得,自从圣人听说了李林甫想沾他元气一事之后就常常变得奇怪起来。
今夜本是说好要好好观烟花的,可事到临头,圣人却让她独倚阑干,他自登上高楼去享受百官的贺拜了。
但,她心情还是很好,因今夜的烟火比她预想中还要美。她醉心于此,之后想到烟花的美丽如此短暂,就像她也只有寥寥几年的青春,不由大为伤感。
于是,背着人时,她少见地抹了抹眼角,擦掉了那无意间流下来的泪痕。
“贵妃,怎么了?”
“风太大了。”杨玉环回过身来,又是笑靥如花,道:“我还想再看烟花。”
“这烟花都放完了。”
“不管,你去问问那烟花使,能否再放一支,只一支都好。我不信他没有备着的。”
张云容无奈,只好道:“容奴婢去请问高将军。”
她遂往高楼上跑了一趟,回来之后说是被拦着,没能见到高力士,但高力士的心腹宦官已经代为传达了。又过了一会儿,消息回来,圣人答应再给她放几颗烟花。
“真有备着的?”
“该是有的。”
杨玉环继续站在栏杆边看着,等了一会儿,竟真有小宦官抱着一颗烟花放在楼下准备点,她不免得意一笑。
然而,也许是那小宦官太慌了,点燃引线就跑开。之后“咻”地一声,烟花横着射向了花萼楼,砰地在楼前炸开来,吓得宫娥们纷纷尖叫。
偏偏今日用长鼻卷了灵芝给圣人贺寿的大象正在那儿,登时受了惊吓,不受控制地撞向人群。
“啊!快跑啊!”
“不许伤了吉象!万莫伤了吉象……”
眼看着那大象马上要撞进百官之中,忽然有一道娇小的红衣身影手持着百尺竿,一跃上了戏台,狂奔过戏台之后,毫不犹豫跳下,竟是跳在了大象的背上。
见此情形,杨玉环不由惊得捂住嘴。
然而,那红衣小女子跳上了象背也于事无补,大象已经撞翻了两个官员,眼看就快要踩死人了。
“捂住它的耳朵!!”驯象人疯了一般追在大象后方奔跑,大喊道:“捂住它的耳朵。”
“好哩!”
那红衣小女子大声应着,竟是在象背上缓缓站了起来,俯身过去摸它的头,然后轻轻捂住它扇子大的耳朵。
过了好一会儿,混乱平息下来,人群中响起一片夸赞之声,倒像是看了一场表演般。
“那是谁?好矫健的身手。”在楼上看着这一幕的杨玉环不由问道。
“是公孙大娘的徒儿,李十二娘。”张云容道,“她似乎有些官司在身上,虢国夫人护着,才没人敢动她。”
“想起来了。”杨玉环道,“我要她给我当护卫,快去带她上来,我赏她一杯酒喝。”
“喏。”
这一点小风波过后,杨玉环方觉玩得尽兴了,转过身,却见有龙武军押着一人走下台阶。
她看着不由疑惑起来,暗忖建宁王如何跑到花萼楼里来?又犯了何事,被禁卫拿下了?
***
勤政务本楼。
殿内站着许多人,却没发出一点儿声音,落针可闻。
帘后,李隆基小憩了一会儿,睁开眼,只见高力士、袁思艺都已恭候在那,准备禀报了。
“说。”
“回圣人,花萼楼前出了乱子,老奴查过,该是烟花制得有问题。先已把将作监李齐物带去询问了。”
“问仔细了。”李隆基淡淡道。
高力士道:“这李齐物怕是与水神火神有冲,当年通黄河漕运也是,凿山石入河,激得水神发怒,湍激不能行舟;前两年他长安的宅院又失了火;再加上今夜,气运真是不好。”
他说笑着,仿佛想把事情止于李齐物。
但李隆基不接茬,脸色冷冰冰的。
袁思艺见状,遂禀道:“圣人,太子到了。”
“召。”李隆基指了指陈玄礼,道:“你三人留下,其余人等退下。”
高力士一听,便知圣人这是决心要废太子了,忧心不已。思忖着,还是劝道:“圣人,今夜之事,恐与太子无关。”
“朕会等到李齐物招供。”
“可国本……”
“今日是天长节。”李隆基忽然叱了高力士一句,“你等贺朕天长地久,是真心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