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郎,让我与延鉴单独谈谈。”
薛白再次提醒道:“节帅该知,倘若你不在,河东还是守不住。”
说罢,他还是离开了帐篷,留给王忠嗣与李岘单独说话的空间。
帐篷中,王忠嗣低声道:“我这情形,你也看到了,保不住我无妨,但你得保住薛白。”
李岘方才一直在看着薛白离开的背影,此时才回过头来,道:“他比我想像中更年轻,也更锐利。”
“我打算把一切都交给他。”王忠嗣喃喃道:“他也担得住。”
***
薛白出了帐篷,很快便找到王难得、李晟。
相比于从小受李隆基抚养长大的王忠嗣,这两个将领在有些方面更大胆。
“李岘想带走王节帅。”薛白道,“我们要保住河东,只能凭借王节帅的威望。”
说罢,他转身看向石岭关的城门。城门还开着,一众官员还在那里焦急地待待着李岘。
薛白敢于扣留李岘,再强行进入石岭关,控制太原府。他宁可背上悖逆之名,也想保住王忠嗣与太原府。这是在赌,赌那个看似英明神武的李隆基最后会妥协。
他心里有个声音怂恿着他大胆冒犯李隆基,那个老朽昏聩的皇帝已经无力应对大的变乱,倘若王忠嗣能摆出强硬的态度,他认为李隆基反而会退让,派人前来安抚。
安抚个一年、两年,他就可以更好地遏制住安禄山。
这是说好的计划。
然而,王难得今日却是改了态度,道:“探马探到了消息,安禄山退往范阳了。”
薛白知道这代表着什么,李隆基必然也下了诏书,勒令安禄山返回范阳、不得妄动。而事到如今,安禄山还在扮演听话的臣子。
“雁门关呢?”
“还没探到。”
“我敢打赌,安禄山不可能放弃雁门关,占据雁门他才能隔绝朔方与河东。而且回范阳并不代表他没有野心了。”薛白道:“相反,回范阳更方便举兵。”
他这句话提醒了王难得、李晟一点,安禄山此行是来占据河东的,占据不成,本就不应该直接在河东起事,那是头脑发热的表现。
也就是说,安禄山哪怕要起事,也会先回范阳。
李晟心念一动,想到一事,还未开口,薛白已摆了摆手,依旧是不愿让王忠嗣回京的态度。
“我们的时间不多了,这种时候更不能软弱。”
王难得当然不是软弱的人,相反,他的心肠比薛白更硬,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但王节帅方才与我们谈过,他想用自己来为我们争取更多机会。”
薛白没听懂,皱眉道:“这是何意?”
“节帅愿意回长安见圣人最后一面。”王难得道:“他希望能把未竟之事交给你。”
“我?”
薛白以为自己听错了,论战功、论官职,他还比不上王难得。
王难得却是道:“我与李晟商量了,我们也希望能先保住你……”
第412章 传承
黄昏时,两个人缓缓走在山间的荒土地上,夕阳把影子拉得很长。
“你知道名将的信念是什么吗?”王忠嗣忽然问了一句,他脸上有箭伤,说话时只能微微张口。
“胜利。”薛白答道。
“不。”王忠嗣道,“是传承。”
薛白心想,这就胡扯了,无非是王忠嗣想聊传承就硬提出一个问题把话往这上面引,没得意思。
王忠嗣又道:“开元十七年,信安王言‘苟利国家,此身何惜?’力排众议,亲自奔袭,攻克石堡城。次年,大唐与吐蕃约以赤岭为界,互通市贸,两国不再交兵,百姓牧耕于边境。你可知,那些年的太平日子于百姓有多珍贵?”
薛白道:“摩诘先生与我说过,河西节度使崔希逸与吐蕃将领乞力徐杀白狗为盟,去除守备,安享太平,直到两国再次交战,崔希逸遗憾不已,梦到白狗,惊疑而死了。”
“那你可知,我当年为何不愿奉召攻石堡城?”
“听说是为了保存兵力,拥戴东宫?”
王忠嗣没心情开玩笑,叹道:“打仗,为的是太平日子。信安王攻克石堡城,将士们失去性命换来几年太平,值或不值,至少有个交代。最怕的是城池攻下来了、将士牺牲了、主帅封赏了,可太平日子没换来。”
薛白当年听王维说“都护在燕然”的故事,只觉崔希逸心灵脆弱、被白狗吓死,如今才渐渐明白那是对和平的执念。
“信安王能攻下石堡城,可到了开元二十九年,吐蕃入寇,陷石堡城,盖嘉运不能守。”王忠嗣道:“那一年,信安王已经八十余岁,致仕在家,闻讯之后叹息了一句,他说‘若后继无人,开拓再多的疆土何用’?”
话到这里,终于扯回了他想说的话题。
薛白看向王忠嗣,看到他因为说了太多话、牵动伤口而流出了血。
“我回长安,你留在河东。”
“节帅若回长安,则必死。”薛白道,“这次我再也救不了你。”
“已经救了太多次,足够了。”王忠嗣道,“说不动了,你留下,就这样。”
“我赌圣人老而昏庸,我们只要摆明态度,他必不敢……”
“你看看我,我还杀得动吗?”
王忠嗣倚着一棵树坐下来,叹息了一声,望着夕阳。
打了一辈子仗,哪怕被幽禁时他都在养病、努力好起来,数十年没有过如此刻这般轻松了,因为他把肩上的担子交给了薛白。
***
次日,太原。
作为圣人钦派的河东宣尉使,李岘顺利地平息了发生在石岭关的“军中闹剧”,带着王忠嗣回到了太原府署。
李岘在石岭关时还遣人去询问安禄山、并勒令其立即回范阳等候发落,安禄山递了一封措辞恭谨的奏书,解释了前因后果。
依安禄山的说法,他是奉旨往长安途中听闻代州都督府中有将领勾结契丹兵变,连忙调兵守住了雁门关。之后遣何千年往太原报信,不想,何千年竟为王忠嗣所杀,双方遂发生了冲突。
相比于薛白开口就是“叛逆”“造反”,安禄山的说辞就温顺很多,有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可能。
李岘遂提笔写了奏折,称王忠嗣亦得知有人勾结契丹,误认为何千年便是叛将,故而与安禄山起了冲突。
他的想法是,既然劝不了圣人,暂时还是以保全实力为目的,该缓和而非激化冲突。可这奏折写到后来,在一个问题上他却是犯了难——王忠嗣是如何到了河东的呢?
李岘搁笔,坐在那捧着茶杯沉思着。
许久,他的心腹独孤子午赶了进来,低声道:“三郎,查到了一桩大事。”
“说。”
“杨光翙曾在石岭关为薛白挟持,他自称于其间探得了不少情报,并写在了一张秘奏之上。”
“秘奏拿到了?”
独孤子午做事很周到,应道:“拿到了。”
李岘接过,一看杨光翙的字就皱了眉,暗骂杨国忠用人唯亲,再看这上面所写的内容,眉头就皱得更深了。
他将它合上,问道:“有谁看过?”
“太原府的几個官吏。”
“扣押起来,审清楚都告诉谁了。”李岘语气果决,又道:“杨光翙在何处?带来。”
“喏。”
权力大小很多时候不止是看官职,还包括家世、才干、势力等等,李岘这个宣慰使是杨光翙这个太原尹根本就不能相提并论的存在。
很快,杨光翙就被信安郡王府的家将给提到了官廨中。
“见过使君,使君一路奔波,太过辛苦了。”杨光翙讨好道:“下官略备筵宴……”
“不必了。”李岘没必要与他寒暄,脸色严肃地挥了挥手里的秘奏,问道:“这是如何回事?”
杨光翙不敢立即回答,偷眼看去,揣测着李岘的心意。
“说!”
“下官恳请使君答应保下官一命。”杨光翙即怕死又贪功,试探着,小心翼翼地道:“那下官才敢说。”
李岘被他这畏缩的样子气笑了,道:“好,我保你一命,说吧。”
他笑过,目光落在那秘奏上,眼神再次阴郁下来。
杨光翙见状,明白他还是第一次听闻薛白的身份,毕竟这些年他不在长安,有很多隐秘之事不知。
再一想,李岘是宗室,一定不容薛白阴谋篡位,杨光翙遂道:“回使君,这是我亲眼所见、亲耳听闻之事。此事还得从圣人身边一名内侍吴怀实说起,他最早给薛白指了一个罪名,当时,所有人都不相信……”
官廨中只剩下这低语声,一直说了许久。
“依伱之意,薛白是李瑛之子,阴谋篡位,所以做的这一切。”
“正是如此。”杨光翙道:“使君把他与王忠嗣带回太原,若不加约束,怕是有危险,万一让他们夺了太原城。后果不堪设想啊。”
忽然,他停下话头,因为李岘的一只手已拍到了他的肩上。
“使君,你这是?”
“我答应保你一条性命,一定做到。”李岘拍了拍手掌,道:“去吧。”
“去哪?”
杨光翙还未反应过来,忽然,有人扑了过来,径直将他摁倒。
“使君,你……”
一团破布被塞进他嘴里,把他剩下的话也塞了回去。
“单独关押。”李岘吩咐道:“不得让他与任何人说话。”
“喏。”
李岘这才继续写那未完成的奏章,至于方才困惑他的问题,他已有了说法。
河北节度副使、太原尹杨光翙,贪鄙成性,在长安时就收受契丹人大量贿赂,故而上下打点,谋求河东之职。并利用与元载的交情,挟王忠嗣北上,以期尽快控制河东府……
笔尖在纸上勾勒出一个个小小的楷书,一封平息事态的奏章写完。李岘揉了揉额头,目光再次落在杨光翙那封秘奏上,拿起来,打算将它烧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