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调动他麾下的兵力,他义不容辞,眼睛都不眨一下;可现在要让河东出兵,他并没有这么大的权力,叛乱的消息都还未传到朝廷,没有旨意,自然是无从出兵。
但并非完全没有希望,至少他与王难得是签过血书的人,并不一定要等旨意下来。
此事,需要王难得说服李光弼……
***
薛白又梦到了他老师的字,是一份行书,纵笔一气呵成,笔墨间却透着悲愤之意。
“贼臣不救,孤城围逼,父陷子死,巢倾卵覆……”
他凑到那泛黄的纸上看着,忽然发现这是上辈子看到的仿品《祭侄文稿》,于是意识到这是在梦里。
意识到这点,他的大脑像是准备醒了,只是身体还是无力的。
梦境里的书法仿佛成了一幅幅画面,那是在北方沦陷之后,常山太守颜杲卿首倡大义,传檄诸郡县,杀叛军将领,使得平定大乱有了第一个转机。
但河东并未出兵救援常山郡。
于是叛军兵围真定城,颜杲卿求救于河东,城破之后,满门被擒,安禄山愤怒于他的背叛,将他绑在桥柱上肢解并吃他的肉。颜杲卿骂不绝口,被钩断了舌头,在含糊的骂声中死去,其家人也被碎割而死。
薛白想要改变这些,但并不止于代替了颜杲卿的常山太守一职就够了,他相信没有颜杲卿还会有袁履谦。
他得吸取教训,先保证河东能够出兵了,才会让常山郡传檄平叛。
“王难得……”
睡梦中想到必须去见王难得了,他努力想睁开沉重的眼皮。
耳畔却听到了呼喊声。
“小兄弟,小兄弟,死了吗?”
脸被人粗暴地拍了几下,薛白终于是转醒过来。
睁开眼帘,见到的不是李腾空那清丽的容颜,而是一张粗糙的大脸盘子。
一个他并不认识的农妇正蹲在那看着他,说话时嘴里嚼着东西,声音含糊。
“大姐是?”
薛白低声问了,隐隐想起了昏过去前的一幕。
那农妇“呸”地把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吐在手上,接着,忽然掀开了他的衣袍,要把那东西往他伤口上拍。
“别。”
这一刻,即使是一向从容的薛白也有些惊慌,在虚弱之中还挣扎了两下。
他知道自己背上有伤口,沾了这个怕是会感染而死。
但那有些恶心的温热感已经贴在了伤口上。
“真别……”
“怕什么,草药!”
“消毒……”
“能有什么毒?村里从来都是这么治、这几日就是这么过来的。我也知道,你们官府的人身子金贵,用不惯这些野草药,可眼下上哪给你找金贵药去?”
既然已经这样了,多想无益。薛白打量了一眼自己所处的地方,只见是一间寻常农舍。
“多谢大姐救命之恩,还未问怎么称呼。”
“劳你问我这种贱民,姓邓,没名字,都叫我‘四娘’。”
“可有吃食?”
邓四娘于是摸出了两颗带土的蘑菇,道:“难得采药时找到的,等着,煮给伱。”
薛白目光看去,发现它们是他从未见过的品种,终究还是问了一句。
“这野菇没有毒吗?”
邓四娘正在生火,挽着衣袖,胳膊上全是伤疤,上山每次都会被荆棘划伤,她早就习以为常,为了这两棵蘑菇,今天又划破了好几道。
此时看着薛白脸上那谨慎的神色,她摇头道:“有吃的便不错了,叛军扫荡过,什么都没了。”
她想着,这些官府中人就是麻烦,怕这毒、怕那毒的,她从小就是摘到什么吃什么,不也活得好好的?就是这样不懂民生的官吏太多了,世道才变得这样乱了。
挑水,煮菇,又放了一些石头上刮下来的某种黑色植物,忙活了好一阵之后,邓四娘终于是煮出了一碗粘稠的汤羹。
“吃吧。”
薛白目光落处,看到端着破碗的手上,指缝里满是黑乎乎的污垢,还浸到了汤羹里。
他只当没看到,喝了热乎乎的汤,终于是稍有力气了些。
“你受了伤在水里泡了,发了热,给你熬了药汤,把热退了,我家娃儿们每次发热,都是摘这草药……”
邓四娘自己都没意识到,她之所以愿意救一个人,无非是想找些事情做着,才不至于沉溺于失去所有家人的悲伤。
薛白的手指摸着碗上的豁口,沉吟着,道:“可否请大姐带我到内丘县?”
他本以为邓四娘不会点头,已想着该如何说服她。没想到她虽是村妇,却极有侠气,毫不犹豫就答应下来。
……
这几日,叛军的主力已经陆续南下了,而后续兵马以及辎重还在源源不断地运送。
秩序并不算好,叛军士卒抢掳村庄的事情还偶有发生。正是在激励士气好造反的时候,将领们往往也不会重惩他们,这种纵容也许会致使更多的烧杀抢掠。
当然,安禄山不是山贼土匪,要成大业自要收买人心,因此一些大的城池还是保持了明面上的秩序。
薛白是幸运的,由邓四娘半驮着,平安地到了内丘县。
他还是第一次来这里,却显得对县城十分熟悉,连抬头张望的动作都不曾有,道:“我们去市口。”
不论是飞钱还是酒楼茶肆,他铺开的生意往往都是在城内最热闹的地方。叛军能够提防丰汇行的招牌,却没办法禁绝所有的商旅。
邓四娘最近十分辛苦,她本就经历大难,却还要照顾这样一个伤者,走到内丘县已经快支撑不住了,随时要倒下。
她勉力扶着薛白到了内丘县的南市附近,又饿又累。终于是栽倒过去。
等她再睁眼,已经躺在一张柔软干净的床榻上,旁边还有个三缕长须的老大夫正在给她诊脉。
邓四娘连忙抽回手。
“这位大娘子……”
“别说,我看不起病,你说了我也不会掏钱。”
“不要钱,不要钱,此间东家已经给过了。”老大夫连忙摆手,“大娘子就是劳累过度,心气郁结,近来遇到大伤心之事吧?”
邓四娘没答,意识到她已经救下了那个假太守,他们那些人杀叛军为她报仇,她也算报了这份恩,心事已了。
想到这里,她再次感到活着没什么意思,更想要到下面去找找她的男人和娃儿。
“大娘子不说便罢。”老大夫捻着胡须,沉吟许久,问道:“你……月事准吗?”
邓四娘连活着都不在乎了,岂还在意过这些?理都没理会这老大夫。
“好吧,老夫得去治另一名病人了。大娘子且好好歇养。”
***
一个镊子被放在火上烤了烤,又用沾了酒的布擦过,缓缓刺进薛白背上的伤口,夹住了陷在里面的箭镞,往外拉了两下,没能拉出来。
“拿匕首来。”
老大夫说着,接过了匕首,继续处理。
薛白紧咬着一块布,大滴的汗水不停流淌下来。终于,“叮”的一声,箭镞被丢在地砖上。
伤口洒上药,敷上金创。
“好了。所幸原来的土法处理得及时,伤势没有进一步恶化。”
“多谢大夫。”刁丙道:“还请大夫多留两日。”
“好说,好说。”
那老大夫正要走,忽想到一事,道:“对了,那位大娘子……”
“怎么?”
“像是有喜了。”
“什么?”刁丙吃了一惊,转头看向薛白,眼中透出不可置信的神色,须臾明白了这是不可能之事。
薛白从剧痛之中缓了过来,问道:“敢问大夫想说什么?”
“那位大娘子,想必是在乱兵之中,有些遭遇。”
“大夫还未告诉她吧?”薛白问道。
“未曾。”
“那就好。”薛白道:“此事容她平复下来再说。”
他不知邓四娘能否承受得了一连串的打击,打算好好与她谈一场之后再告诉她,用他那后世人的思想观念告诉她可以把孩子生下来,孩子没有做错什么。
“这次若非邓四娘,我想必已经死了。”薛白道:“这份救命之恩,我得报答。”
“郎君放心。”刁丙道:“我已安排下去了,断不会有任何短缺。”
“那就好。”薛白虚弱地说着,问道:“有什么消息吗?”
“土门关被叛军封堵了,我们打探不到情况。”刁丙道:“但知道安禄山已经过了常山郡的地界了。”
“辎重来了?”
“已经开始运了,等后阵的兵马过去,时机就到了,要不了十天。”
薛白点点头,心想着还是得尽快往河东去。
“常山那边,袁长史如何了?”
“该是有惊无险,好像是安禄山派了幕僚安排河北诸县,盯着袁长史,但也没动他。”
“是吗?”薛白喃喃自语道:“攻土门关的兵马,粮草、箭矢是谁在筹划?”
刁丙答不上来,连忙去把负责打探情报的暗探唤来,那是丰汇行的一个掌柜。
“回郎君,小人买通了内丘县的吏员,据他们说,叛军已经把县仓搬空了,当时来了几个安禄山府中的幕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