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瞬间,李季兰完全愣住了。
她认出了对方,是李十一娘那个始乱终弃的夫婿杨齐宣,她真是万万没想到他也会在这里。
再仔细一看,薛白并不在那几人当中,顿时无比失望。
“小仙。”
恰此时,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
李腾空蓦然回首,腥风血雨之中,薛白正在那,展开了双臂。
她眼睛一酸,落下泪来,扑进了他的怀里。
李季兰也转身往薛白那跑了两步,末了又停下脚步,看着两人相拥的情形,自低头捏着手指。
***
烛光下,两个匣子被打开,里面分别装的是高邈、李钦凑的人头。
杀了高邈之后,独孤问俗便以“延误战机”的罪名从高邈手里夺了兵权,鸣金收兵,然后故伎重施,把李钦凑也召入了帐中,灌了两坛酒之后,直接将首级斩了下来。
李晟凑上前看了看,感慨道:“真是神了,薛郎如何做到的?”
“不算什么。”
薛白神态认真,真心不认为斩杀这两人有何难处。
有独孤问俗、李史鱼、袁履谦等人的反正,要取得这种小胜利非常简单,难处在于需要调动出足够的兵力来保护他们。
事实上,他并不希望太早地暴露,但形势不由人。
“常山郡一旦檄召,河北心向大唐的官员不会少。”薛白道:“我担心的反而是河东,李钦凑、高邈这一死,必然引起安禄山的疑心,留给河东出兵的时间不多了。”
所有的计谋,策反、偷袭,对大形势的影响终究是微小,真正决定战事走向的还是兵力。
土门关这一战,提前暴露了独孤问俗与李史鱼,薛白很担心常山郡会有官员成了历史上颜杲卿的下场,遂决定尽快赶往太原。
然而,李晟反而皱起了眉,道:“薛郎要往太原?就不担心吗?”
“担心什么?”
“这次来的并不是我们的援军,而是叛军。可见王将军还未说服李副帅,或者他们没能从王承业手上接管兵权。薛白真能请到兵马吗?”
“无论如何,必须试试。”
话虽如此,可从太原往井陉的道路只怕已被蔡希德的兵马堵住了。
***
石岭关外,叛军大营。
面对蔡希德的猛烈攻势,王难得已经退进了石岭关。
同时,蔡希德已命一支轻骑准备后绕过石岭关,务必要逼王难得继续退。
但双方都很难迅速击败对方,这种对峙显然还要持续一段时间。
到了五月下旬,一队攻打土门关的士卒回来,向蔡希德复命。
“报将军,我等已攻下土门关!”
蔡希德大喜,赏赐了他们,并询问如何攻下的关城。
“我等赶到时,李钦凑与高邈正在猛攻关城,守军见我等到了,士气大跌,牛将军遂下令攻城,两日便破城。”
“好!”蔡希德拍手称好,又问道:“府君很在意薛白,可将此子俘虏了。”
“薛白被交给了独孤问俗、李史鱼。”
“他们如何到了土门关?”
“这就不知了,但他们建议让将军分一半兵马绕道风月关,不必带粮草辎重,常山郡自会供给。”
蔡希德原本对于他们带走薛白略有不快,但这个建议与他不谋而合,他当即召麾下诸将商议,点将从井陉绕往风月关。
第424章 晋阳宫
夕阳缓缓下沉,映照着一座宫城巍峨的轮廓,晋阳宫始终沉默地屹立着,俯瞰着太原城,乃至一整个因它而兴盛的朝代。
衙署则相对要小许多,但不像晋阳宫那么冷清。入夜前,有美婢走进了书房,把一盏盏灯台点燃。
烛光惊醒了躺在那的王承业,他身形魁梧,脸上长着一个大大的酒糟鼻,对这个鼻子,他不以为耻,反而认为这是一种美,是真正的贵族才能拥有的。
他眯着眼看去,见到了一个窈窕的身姿,以及一张美丽的面容,那美婢的仪态优雅,寻常难见。
“惊醒府君了。”她小步上前,行着万福,柔声请罪。
王承业抬起手,握住她的柔荑,一拉,将那柔软的身体拉入怀中。他深吸一口气,闻到了沁人的香味。
“府君,不要。”
细声的抗拒反而让王承业兴奋起来,他一把便剥掉了她的衣裳,将饿虎扑食一般,将这美婢压在身下。
哼哧哼哧,不知过了多久,书房中的声音渐渐停歇下来。
门外大概是站着人的,听到动静没了,便开口禀道:“府君,李光弼来了。”
“不见。”王承业道。
“可他说,有十万火急之事禀报。”
“那也不见。”
“府君,他是带着兵将来的。”
王承业“哼”了一声起身,并不好好穿衣服,把襕袍披着,随手拿了根腰带系上,显着他宽阔壮实的胸膛,趿了鞋便往外走,既有将军的威风,又有魏晋的风骨。
到了堂上,李光弼带着一众将领俱是甲胄在身,因炎热的天气额头上满是汗水,王承业清凉的装束便显出优越感来。
“李将军何事深夜来访?莫非是石岭关被攻破了?”王承业问道。
凭心而论,他并不只是如外人所说的“寄禄将军”,面对蔡希德的攻势,他表现得可圈可点,首先没有中蔡希德的诱敌之计,其次,在叛军压境的情况下十分着沉镇定,该做什么做什么,不像某些京官或监军那般一惊一乍。
因此,李光弼对王承业还是有几分敬意,执礼道:“府君放心,石岭关尚在,末将来,想为府君引见一人。”
“谁?”
李光弼于是侧过身,让出一人。
这是個年轻人,身披甲胄,风尘仆仆,显然是鞍马劳顿、刚刚赶到,但疲惫之下,眼神却还是极有神彩。王承业欺他年轻,依旧端着架子,淡淡道:“这是谁?”
“常山太守薛白,见过府君。”
“原来是你。”王承业的架子端得更高,板着脸训道:“可知你不在治处守城,擅离职守,乃是大罪?”
面对薛白,他的官腔打得比李林甫、杨国忠、安禄山还要响。
薛白体会着他的傲慢,道:“叛军南下,十数万大军经常山郡而过……”
“那你是弃城而逃了?!”
“我是来传递军情的。”薛白道:“我有两物,请府君一观。”
李光弼招了招手,当即有两个军士捧着木匣上前,打开来,里面是两颗首级。
王承业亲自接过烛台,上前仔细看了,能够从对方的眼神、表情中看出其凶狠。
“这是叛军大将李钦凑、高邈。”
薛白把与袁履谦的计划,以及叛军之中独孤问俗、李史鱼的反正之事大概说了,请王承业出兵常山。
这是初次见面,他是以非常客观的角度在说,没有任何的添油加醋。
听的过程中,王承业在椅子上坐下,翘起二郎腿,长满黑毛的腿从袍子下露出来,不停地抖动着,他正在思忖此事。
一直到薛白说完,那只脚的抖动还未停下,小一会儿的安静之后,王承业忽然伸手“啪”地拍在桌案上。
“常山太守薛白弃城而逃,拿下!其余事,待我查明后再议!”
“府君?”
“拿下!”王承业目光灼灼看向李光弼,以官长的威仪逼迫着。
李光弼遂让麾下士卒先将薛白带下去,他则留在了堂上,问道:“府君这是做什么?”
“军情不可儿戏,他所言之事太过稀奇,未必可信,且待查明再议。”王承业道:“这年轻人恃才傲物,眼中没有朝廷,且杀杀他的威风。”
他看人是准的,薛白虽然不一定恃才傲物,但眼里没有朝廷确实是真的,连李光弼也能感受到这一点;另外,王承业这人傲慢,不遮遮掩掩,说是杀杀薛白的威风,就不会杀薛白这个人。
但李光弼还是道:“眼下是非常时节,薛白年轻热血,为平叛而奔走疾呼,万一挫了他的志气,对府君心生怨尤?”
“一个常山太守逃到河东地界,我拿下他没道理吗?!他若真有能耐,守着常山,派信使来递信足矣。”王承业喝道:“还有,我若真心对付他,不会假你之手,眼下你还不是想放就放吗?!”
李光弼无奈,指着匣子里的人头道:“敌将首级在此,军情如何还有假?”
王承业沉吟起来,摸着下巴缓缓问道:“你与高仙芝关系如何?”
话题突然转到高仙芝身上,李光弼一愣,接着明白过来。
若依惯例,高仙芝灭小勃律国一战的战报应该是,在节度使夫蒙灵察的英明带领下,诸将协作,高仙芝领了军令,千里奔袭俘虏了小勃律王。如此一来,高仙芝得到的赏赐并不会减少,那泼天大功依旧足够他几辈子吃喝不尽,还能得到许多人脉。
但高仙芝不那么做,故意显得夫蒙灵察就是一个尸位素餐的废物,安西四镇唯有他有胆有识,敢为人所不为。故而,在所有人都认为高仙芝坏了规矩的情况下,圣人还是调走了夫蒙灵察,那是对夫蒙灵察的无能的不满。
现在再看眼前这件事,安禄山一叛,短短十余日间河北沦陷。而井陉口乃是平叛的最关键之地,是连接山西、河北的要道,接下来若战事顺利,土门关一役就是平叛的转折点。
在王承业想来,如此大功,依惯例首功就该属于最高一阶的官长,也就是河东节度使,怎么能是一个弃城而逃的太守、一个投降叛贼的长史、两个侍奉杂胡的贼臣?
想明白了这个道理,李光弼语带试探,道:“薛白年轻识浅,不知规矩。关于土门关一役的战报,请府君着人再写一封,如何?”
王承业之所以让他押下薛白,除了给个下马威之后,也是想要单独与他谈此事,由他去试探薛白的态度。
既然李光弼识趣,王承业也就点了点头。
***
薛白并没有受到太苛刻的对待,被押在太原城的一间驿馆中。
杂役给他打了热水,在木桶里一直放到凉了,薛白却是埋首案牍,到最后还忘了洗。
等李光弼来了,他已标注了一张兵势图。
在这样的战乱初期,天下间能够掌握叛军意图、兵力分布,并且知晓如何平叛的人,一只手数得过来。也就是说,这样一张地图是极珍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