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不是针对贺兰进明,而是口无遮拦地问了这种问题,薛白若是答了,后果还会有更多,倒不如一开始就顶回去,尴尬也好、剑拔弩张也罢,要让旁人意识到盟主说话,就不能被打断、质疑。
贺兰至嘉见薛白不理会自己,愣了一愣,还要闹事,“咣”地一声,王难得已拔出佩剑,吐出两个干脆有力的字。
“议事。”
薛白遂无视了这点小冲突,继续道:“官兵既已与叛军对峙于河洛,当此时节,我等断叛军粮道以及归途,则叛军必然军心大乱,而安禄山若敢遣兵前来攻打我等,则兵力不足,必为官兵所败。”
说着,他在地图上从常山郡到平原郡划了一条线。
“我们只需集中兵力,守住常山郡、赵郡、平原郡诸地,足可断叛军粮道,集中兵力,坚守不出。静候叛军大败即可。”
薛白大概知道自己触发了哪些改变。他促使太原出兵,保护了井陉这条要道,而且让河北诸郡县归附大唐的时间提前到了安禄山攻下洛阳之前。
这对叛军的军心士气必然是有所影响的。
对于洛阳之战,他已做了能力之内所能够做到的全部了,至于朝廷能否取胜却不在于他。要派谁出战、派多少兵马,用怎么样的战略,只有皇帝一人能决定。
就算是太子,也要等登基之后,才能左右这样的大事。
而薛白连太子都还不是。
总之,他给这些人画了饼,话语中有很多欺骗的部分,用以激励人心,但也不全是假的。
他们坚守河北诸城,确实是能为洛阳之战创造非常大的有利条件。
在这样的情况下,官兵取胜的可能性应该是大增的。
***
这场军议,杨齐宣也在帐中,虽是被挤在一个角落里,却也听得信心倍增。
他摸着自己被打掉的门牙,意识到自己以前真是太傻了,竟选择与薛白争风吃醋。如今一场大乱盖下来,方才显出薛白的身世与能力,这哪是情敌?该是值得投效之人。
好不容易捱到后半夜,军中各种杂事结束,杨齐宣马上就去求见了薛白。
“郎君!”
“起来。”薛白到现在还没有卸甲,揉着困得快睁不开的眼,瞥见杨齐宣跪倒在地了,道:“有话直说,莫说无用的。”
“是,我今日发现贺兰进明对郎君不服气,特意来提醒郎君。”
“他不服能奈何?”
杨齐宣并无主张,主要是来表现他一心为薛白考虑的态度的。
于是,他小步地上前两步,低声道:“贺兰进明那是有眼无珠之辈,嫉妒郎君被推为盟主。却不知他根本没有嫉妒的资格。”
薛白闭着眼假寐,似听非听的。
杨齐宣道:“依我看,目前为止,不论河北诸郡守不守得住,郎君的目的已经达成了。”
“嗯?你为何说‘守不守得住’?”
“郎君可莫责我扰乱军心,我是私下与郎君谋划。”
“好。”
杨齐宣小声道:“旁人不知道,我从长安出来的如何不知?朝廷仓促之间连调出兵马守住洛阳都难,暂不可能出兵河北。安禄山那人脾性火爆,一定会马上遣大将杀回来,我们这几座无险可守的小城、几万各方拼凑的兵马,不说定然守不住,但郎君只怕难守。”
薛白不答,手指轻轻点着膝盖,脑子里又浮现起在偃师县的情形。
杨齐宣今夜来,真正想谈论的却不是战局,而是他更擅长的争权夺势。
“郎君不必忧愁,方才说,郎君的目的已经达到了,首倡大义,被河北诸郡推为盟主,如此声望,足矣。”
“我的目的是什么?”
“自然是保大唐社稷!”
薛白竟没有反驳。
杨齐宣见自己说准了,又道:“如今叛军兵临洛阳城下,与长安只隔一道潼关。社稷岌岌可危,依我所见,郎君不需在河北坚守太久,而该以圣人安危为重,招募燕赵之士,率数万人经河东,回京勤王!”
他自诩提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说到后来兴奋了起来,唾沫横飞。
“郎君你想啊,叛乱至今,唯有你一肩担起重责,得两镇大将信服。更是东宫之支柱,此时若回到长安,圣人必然要嘉奖于伱,太子必然更加倚重。以你的能耐,以及这数万兵马,设法让太子挂帅不难,再请太子平反当年冤案,你便可凭郡王之身份统兵平叛……”
果然,薛白睁开眼,看了杨齐宣一眼。
这一刻,杨齐宣与往昔有些不同,竟隐隐有些像是当年那个造反的王焊,不,更像是李十一娘。
只要敢想,他的野心就会被点燃,由此变得疯狂。
杨齐宣被薛白的眼神一对视,有些害怕,干脆再次跪倒在地,用发颤的声音道:“我出言不逊,但都是为了郎君考虑啊,河北必然是最受安禄山兵势袭卷之地,可提升郎君声望,然要保社稷,终究得看长安啊。”
“我问你。”薛白道:“这些,是你自己想的,还是独孤问俗、李史鱼他们说的。”
“是……是……”杨齐宣犹豫了一会,道:“是我与他们交谈,深受启发。”
“那他们为何不与我说?”
“他们对郎君不如我赤诚。”杨齐宣道:“我是只为郎君考虑,他们的杂念太多。”
薛白摇了摇头,心知独孤问俗、李史鱼是有忠义在的,不会这么快就劝他做出弃河北而逃的事,毕竟现在守在这里还有意义。
但他并没有给杨齐宣泼冷水,竟是真愿意与之交谈几句。
“你知道我为何让袁履谦诈降吗?”
“因为,当时常山郡就是抵挡不住叛军。”杨齐宣道:“放叛军过境,方可从中切断,使之首尾不能相顾。”
“是啊,眼下这局面也是我一手促成的,岂能轻易就罢手?”
“可即便如此,”杨齐宣小声嘀咕道:“朝廷哪有三十万大军守洛阳?”
薛白当然也知这一点,他想到安禄山应该快到偃师了,难得叹息一声,道:“有些事你说的不错,但不够极致。我若要回长安,也得在声望大到无以复加之时……”
第427章 背后的阴谋
偃师县以东四十余里,巩县。
安禄山行军至此,命先锋兵马先攻洛阳,他则停了下来,暂居于巩县休整。
他占据着巩县衙署来安置他那肥胖的身体,任由肚子上的肥肉垂在榻上,脾气便如山洪一般爆发了出来。
“啪!”
一声响,鞭子带着破风声,狠狠抽在李猪儿的背上,将他的衣裳抽裂,显出一条血痕。
“你知道我最近睡都睡不着吗?!”
安禄山哇哇大骂,眼睛通红,透着狂暴之态。
李猪儿俯在地上瑟瑟发抖,他知道安禄山为何睡不安稳,是因为恐惧、因为后悔,可他不敢回答,这答案会要了他的命。
一股骚味从他胯下弥漫了出来,自从被阉掉之后,李猪儿便控制不住尿,在这种鞭挞之下情况更加严重,很快他的裤裆便被浸湿了,在“啪啪”的鞭响声中,那极为细微的“滴答”声,对他而言更为辱耻。他低着头,像是等被打死了都不会出声。
终于,严庄、张通儒来了,安禄山停下了鞭子,转身破口大骂。
“你们这些插皮,听了你们的鸟声,我要死了,死了!到时官兵剖了我的肚皮,拿我的膏油点灯,照你阿娘的**”
越骂,越是些不堪入耳的词汇,安禄山犹不解气,干脆换作粟特语狠狠地骂。
张通儒被骂得面露羞愧,行礼道:“府君勿虑……”
“嘭”的一声,安禄山把那巩县县令最爱的一件玉雕砸在了张通儒身上,落在地上,碎了一地。
他也就此把怒火泄了,软趴趴地瘫在那,悲呼道:“完了!打不赢的,我好好的东平郡王,成了叛逆。”
“局面大好,府君何出此言?!”严庄掷地有声道,“若是因薛白占据了河北几座小城……”
“小城?”安禄山骂道:“二十四郡现在已有十九郡反了,你说几座小城。就凭这两片嘴皮,你要把我吹上天?”
“薛白声势虽大,空有名望而已,河北精兵早被府君抽调一空,他那寥寥数支兵马只是乌合之众,何况诸郡各有心思。不必等士卒们知晓消息、动摇军心,史将军一定已收复河北、擒杀薛白,府君难道不相信他吗?”
安禄山摸着光溜溜的肚皮,在榻上左右滚动,烦恼不已,嚷道:“你们说得好听,现在圣人派高仙芝到洛阳城坚守,他是灭了小勃律国的名将,短短几日便招募了八万兵马,洛阳肯定不好打,他与薛白一样,只要闭城不出,坚守一个月,我们粮草用尽,我就要被点油灯了!”
“府君且听我说,东都的市井小民,几个打过仗?只怕连血都未见过,这般八万乌合之众……”
安禄山腿痛得厉害,大叫着打断了他们的废话,说一旦攻不下洛阳,他干脆掠夺一番,杀回范阳,裂土封王、割据一方。
愈近洛阳,他愈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觉得前方潜藏着危险。这是出于一直以来对圣人的敬畏与恐惧,就好像小动物闻到了猛兽留下的气味,并不敢轻易进入猛兽的地盘。
他虽肥胖,却是极敏锐的,这种直觉曾经无数次地救过他的命。
但严庄、张通儒绝不支持返回范阳,他们造反是出于“治国平天下”的野心,苦劝不已。
“十天,只要十天,府君只要耐心等十天,东都必属府君。”
“你惯会耍嘴皮,十天又十天。”
严庄跪倒在地,道:“长安、洛阳已经在昏君的醉生梦死里泡烂了,府君提二十万边军杀来,攻下长安、夺下帝位,轻而易举。十天之内,若不能破东都,请府君杀我!”
“真的?”安禄山狐疑起来,他不太有信心。
张通儒道:“到时昏君的一切都是府君的,请府君想想那娇艳的杨贵妃。”
“哈?”
安禄山乐了一声,答应再等十天。可等他们退了出去,他依旧觉得不安。
过了一会,安庆绪也到了。见到儿子,安禄山的脸色反而阴沉了下来,命人将一封书信递给安庆绪。
那是独孤问俗写给张献诚的信。
张献诚是张守珪的儿子,张守珪则是安禄山的老上司、义父,可见张献诚在叛军中的地位,其人如今任檀州刺史,留在范阳的后方。
信上的内容,则是独孤问俗劝张献诚归降朝廷,大部分都是些老生常谈的话术。但其中有一句,称安禄山身边有极亲密之人已答应杀安禄山以平息叛乱。
看到这里,安庆绪惊得瞳孔一震,吓得抬起头,道:“阿爷,我……”
安禄山眯着一双小眼睛,紧紧盯着儿子的表情。
他每到长安都会在圣人面前跳着胡旋舞,消除圣人的戒心,这反而让他也变得多疑起来。他是擅于掩藏心迹的高手,也是最疑神疑鬼的猜忌者。
“伱觉得会是谁?”他问道。
安庆绪恐惧不已,道:“阿爷身边……都是可信赖之人,这只怕是他们的反间之计啊!”
此时,安禄山脸上竟透出了圣人的威严。
“想必是薛白的诡计,他就是这般策反了独孤问俗、李史鱼。”安庆绪咽了口水,补充道:“阿爷若是信他,才是真的中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