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不仅是胡将,只要是有可能威胁到天子地位之人,都会受到猜忌。毕竟早在天宝五载开始,那“妄称图谶”的罪名就一直没断过。
猜忌已经不可能消除,表忠心没有用。反而是像安禄山那样起兵造反、或向哥舒翰那样拥兵自重,才能够自保。
“不。”
安思顺猛地摇头,道:“圣人不会这样,他一向胸襟广阔,最有容人之量,断不至于如此,我所识的圣人断不是这样的。”
杨国忠不答话,只是饮酒,他又不是将死之人,没必要把这些问题说透。
他之所以来,自有他的目的。
“看在这顿酒肉的份上,告诉我,如今在灵武的朔方军之中,何人可以信任?”
安思顺摇头不已,喃喃道:“圣人若连我都不信,还能信谁?”
杨国忠道:“自然是我。”
“哈?”安思顺气急反笑,看向空荡而黑暗的牢房,道:“我是将死之人,你又何必惺惺作态?你所谓的忠心,与安禄山、哥舒翰,有何区别?”
“圣人还信我,这就够了。”
“那是因为你废物。”安思顺啐了一口。
杨国忠脸皮厚,懒得与他计较,道:“你不想帮我,无妨。可你麾下的将军、幕僚,你也不想帮他们吗?”
安思顺不答,闷头饮酒吃肉。
可吃着吃着嘴里还是味道寡淡,他摇了摇头,叹道:“知道吗?召我回朝的圣谕到朔方,安禄山邀我举兵的使者也到了。我若做出不一样的选择,封王裂土犹未可知。”
说这些,他不指望杨国忠能为他翻案。
只是回想起来,当时之所以没敢举兵,因为他感受到朔方将士绝大部分都是忠于朝廷的。
当时,郭子仪私下找到他,与他推心置腹地谈了一次,说他若是叛了,从此大家兵戎相见,过往的恩义一笔勾销,沙场相见,郭子仪绝不手下留情。而他若愿忠于朝廷,今次虽卸任朔方节度使,却始终会是他们这些兵将心中的节帅。
安思顺预感到自己无法控制朔方军叛乱,遂决定回朝,当时本以为圣人会让他荣养,他有足够的理由。
“圣人不该杀我!”
“是吗?”
“我卸下兵权回朝、指认安禄山,是朝廷的忠臣!哥舒翰倚仗兵势、逼迫圣人,如此跋扈,圣人却还要依他,天子威望势必还要再跌,往后藩镇大将人人效仿,才叫国将不国!”
“够了,你敢指斥乘舆?!”
“人之将死,我有何不敢?!安禄山叛乱不可怕,怕的是圣人的懦弱为世人看穿,从此皇威荡然无存,则社稷分崩离析……”
“安思顺!”杨国忠一摔手中的酒壶,叱道:“你果然是叛逆。”
“哈哈哈哈,我是叛逆?”
安思顺像是听到了最好笑的笑话,大笑不止。
但笑了许久之后,他意识到,自己与那可恨的哥舒翰一样,其实也不算什么大忠臣。
他从小与安禄山关系亲密,但后来彼此都兵权在握,因害怕圣人猜忌,才故作不和,为的是都能保住前途。
安禄山得罪了太子李亨、又得了李林甫的授意,准备在圣人百年之后起兵阻止李亨登基,此事安思顺也是知晓的。而他的做法则故意与安禄山相反。
他私下交好李亨,比如当时李亨的心腹杜鸿渐被贬到朔方,他便几次提携杜鸿渐,短短几年内让其官至节度判官。他也确实授意河西诸部酋长自残以求留任,也因欣赏李光弼而强求其为女婿。
如此种种,边镇大将常做之事罢了。哪有什么忠心不忠心、冤枉不冤枉?无非是有没有时机罢了。
恰如薛白当时那首诗所述,“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年身便死,一生真伪有谁知?”
只是这次他技不如人,败给了哥舒翰一招。
但他相信,哥舒翰、李隆基,乃至整个大唐,必要为他的死付出代价。
次日,安思顺被拉出了独柳树狱、拖到了刑场,被腰斩之前,他朝着兴庆宫大呼不已。
“冤枉!”
“冤枉!”
……
“噗。”
随着一刀斩落,又一个名将就此陨落。
而圣人的猜忌却远远没有结束。
第437章 无贵贱
冬月,河南大雪纷飞,伊、洛河的河面都结了冰,仿佛整个天地都被上了冻,一切事情都变缓了下来。
处在叛军势力范围内的偃师县十分寂静,直到一队叛军的马蹄踏过冰街,直奔县衙。
“高丞相来了,县官速来迎接!”
之所以称“丞相”,乃因大燕朝的立国大典正在紧锣密鼓地筹备着,任高尚为侍中的诏书已经写好了,众人都怀着迫不及待的心情。
很快,两个披着大燕官袍的男子赶了出来,为首一人先行了礼。
“卢龙军裨校、代偃师令朱希彩,见过高丞相。”
朱希彩身材伟壮,很有武夫的气势,不过武艺其实一般,就是花架子漂亮。他是叛军将领李怀仙的部将,因会攀关系,舍得花钱,在大燕立国之初谋了这个京畿县令的官职。
跟在朱希彩身后的是个瘦小的中年男子,举止畏缩,虽披着官袍,倒像是随从,趋步到了高尚面前,深深弯腰,道:“偃师县尉赵崇义,拜见丞相。”
高尚并不正眼看二人,大步入内,在花厅坐下,开口便问道:“攻下首阳山了没有?”
他之所以答应任命朱希彩为偃师县令,看中的就是这是個武将,麾下有千余兵力,能在他不在之时主持对首阳山的攻势。
两个月以前,他得知薛白率部到了雍丘,遂亲自率兵东向,意图一战歼灭薛白,倒没想到他抵达之时薛白正统领万余唐军进犯陈留。
于是,两月以来,高尚整顿了叛军诸部四万余兵力,在陈留、雍丘之间与唐军历经大小百余战,互有攻守。
让他震惊的是,薛白竟是深谙兵法,战术运用自如,计谋变化无穷,而且越战越强,也许是因为最初领兵还不熟练,且与士卒生疏,随着战事的进行,唐军的军纪愈发严明、士气愈发高涨,指挥也愈发顺畅,防御战、伏击战、夜袭战、反击战、追击战,打得叛军拙于应对,甚至,陈留郡城差点被唐军攻下。
可渐渐地,高尚也从一些俘虏处听说薛白并不在那支唐军之中。
对此,他不相信,一则,薛白的旗帜就高高地矗立在对面,二则,唐军将领所展现出的军事才能、兵法天赋,绝不是籍籍无名之辈能做到的。
高尚无数次咬牙切齿,几乎将牙咬碎,誓要击败薛白。但安禄山的一纸诏令却将他召了回来,大燕很快就要立国了,他这个元勋得在。他只好在最后远眺了一眼雍丘城头上那杆“薛”字大旗,赶往洛阳。
路过偃师,难免要关心一下久攻不下的首阳山。
面对高尚的问题,朱希彩答不出来,只好转头瞥了一眼身后的赵崇义。
“回丞相。”赵崇义恭敬地应道:“贼据首阳山,以火器坚守。我军原本每次攻山都伤亡惨重,县令屡败屡战,终于想到了办法,操练死士,准备绕道攀上北面峭壁,奇袭陆浑山庄。”
朱希彩连连点头,道:“丞相,正是如此。”
首阳山并不是一座孤零零的山,而是邙山山脉在东边的最高峰,处在群山之间,且北峙黄河,并不好攻。
高尚自己都没打下来,亦不打算太为难朱希彩。略又聊了几句话,让他们为他安排食宿,歇一夜再启程往洛阳。
他并不住偃师城中的驿馆,因为驿馆曾经被纵火烧过,而他很不喜欢火,会感到不安全。赵崇义便将他安顿在县衙当中,屋内也不置火炉,只多铺了几床被褥。
安顿妥当,赵崇义正要离开,高尚忽然唤了一句。
“赵六。”
“在。”赵崇义停下脚步,鼻翼微张,无声地深吸了两口气,转回身来,赔着小心问道:“丞相,是否安排几个美婢,为你暖暖身子?”
“不必,坐下说。”高尚道:“你如今已是县尉了,如何举止还像个贱吏?”
赵崇义小心地在高尚对面坐下,因屋内漆黑,下意识想要点蜡烛,却又因高尚怕火而停了下来。不需要看高尚那烧得不成样子的丑恶面容,他松了一口气。
“小人惶恐,下官惶恐,旁人都是追随东平郡王……追随陛下的元从功臣,下官却是个小吏,只因归附就得到重用,下官总觉得自己不配。”
“恐惧什么?我们之所以造反,便是疾呼一句‘王候将相宁有种乎?’我年少家贫,不止是家贫,而是低贱到泥土里,我阿娘老迈,为了养活我还要乞食于人。赵六,你家世代都是吏员,论出身,你比我好得多。而我只比你多了一份志向,我曾说‘宁当举事而死,终不能咬草根以求活耳’,如今终于做成了!”
黑暗中,高尚的眼眸却在泛着微微的光亮,显得有些兴奋。
“陛下原本只是塞外放牧的胡人,如今却贵为九五之尊。大燕正是这样一个不问出身,容许低贱之人封候拜相的崭新朝廷!直起身来,不必在我面前卑躬屈膝。”
赵崇义听话地挺了挺腰。
高尚满意地微微一笑,道:“我知道,是薛白把你从门房提携为县衙士曹。”
“丞相,下官的名字是你起的……”
“不必解释。”高尚语气笃定,“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既敢用你,便信伱必然心在我这边。薛白那种出身的人不会懂,他只当把你从杂役提为县吏就是大恩大德,我却把你提携为官,这是天壤之别。我们才是一路人,你只有为我做事,才能把旁人狠狠地踩在脚下。”
“是,丞相对下官恩同再造。”
高尚每次来到偃师,都会想起当年从贱民迈入士人的时光,情绪上来,因此聊得多了些,一抒胸臆之后便意兴阑珊,道:“你要对大燕有信心,下去吧。”
“喏,还望恩相早些歇下,勿为国事太过劳神,下官必然辅佐县令攻下首阳山。”
赵崇义得了一番教导,反而显得愈发的崇敬、谦卑,如仆人一般把高尚褪在地上的鞋履摆好,方才告退。
高尚很满意他的态度,点了点头。
***
天不亮,县衙后院便升起了炊烟,赵崇义特意吩咐后厨煮了高尚最爱吃的晚菘炖面汤。
窗外大雪纷纷,一碗暖洋洋的酸汤让人颇为惬意。
高尚吃过,竟是不急着马上赶往洛阳,而是吩咐道:“去首阳山看看。”
这一段路他十分熟悉了,向北面策马行了一个多时辰,抬头能够望到风雪中的高耸的群山,而围山的兵马营地就在山脚下,离着山路却还有些距离。
“再往前便须小心了,贼人在山上架设了巨石砲,有时是能砸到此处的。”
高尚驻马,观察了一会儿,发现自己离开了两个月,对首阳山的攻势并没有推进。反而撤掉了许多兵力,改为封堵。
朱希彩感受到了高尚的不悦,上前道:“丞相,说到底这就是一窝山贼。大燕国兵马虽众,眼下可不是剿山贼的时候。我已封锁了下山的要道,断绝了他们的粮草,早晚能困死他们。”
“这么大一片山林,你困得死他们?”
朱希彩嚅嚅不敢答话,心想的是这窝山贼除了死守首阳山,也没做什么,高尚未免也太小题大作了。
事实上,首阳山一直还未被攻下,恰是因为它并非是战略要地,自叛军到了以来,薛白的私兵就从未从山中下来过。唯有可怖的陷阱、紧固的防事挡在进山的路上,不惹它就无碍。
高尚眯着眼,扫视了那延绵的群山,忽道:“你说,纵火将它烧得一干二净如何?”
“这可是邙山!”朱希彩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