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没有冒然奇袭洛阳,而是筑城挖沟、固守偃师县城,派出大量哨骑打探情报的同时也造声势,宣扬叛军已经陷入绝境,动摇其士气。
一日之间,整个偃师县内的团练与百姓几乎都被征召了起来参与修筑防事,每人一日可分得两到五个饼。这粮食并不是偃师县仓房里的,而是陆浑山庄的存粮。
除此之外薛白对兵民还有更多的鼓舞,告诉他们“王师收复河南河北,平叛在即”的形势,许诺了大量的奖赏,且做到赏罚分明。其中还有不少居民听闻平叛后他们的钱票还能把存在钱庄里的家当兑出来,干劲十足。
冬日的泥土坚硬,他们便在城濠前铲了积雪筑起矮墙,将削尖的竹子冻在其中,形成一道道天然的拒马。入夜以后则挑水灌在城墙上,天亮前便能结冰,坚固光滑,难以攀援。
在县城北面筑的工事尤其多,为的是保证与首阳山可为犄角,相互支援。又有大量的民夫将首阳山上的辎重搬进城中,之后团练们也装备上盔甲、弓弩,由王难得麾下老兵操练。
城墙内部,一座座巨石砲正在架设,能抛射的却不仅是巨石,还有一包包的炸药。
“呜——”
尖锐的号角声响起,高高的城楼上,守军隔着极远的距离就望到了从天边奔回来的哨马,连他们挥舞的旗子是何颜色也一清二楚。
“叛军来了!入城!”
有这样的侦察利器,加上满地的拒马,根本不等叛军骑兵到近处,城外的兵民已经从容退进城中。
……
风雪之中,旌旗半掩。
田乾真眉头紧锁,毫不爱惜地挥鞭摧动着胯下战马,誓要夷平偃师,为高尚报仇。
当远远望到城外的最后一批人正在进入偃师城西的瞻洛门,他下令道:“杀过去!不许减速!”
“报!将军,前方有拒马。”
最前方,已经有几名奔腾的骑兵因风雪遮了眼而没注意,撞在了那冻在矮墙里的竹竿上,或被刺穿了肚子、或伤到了腿,也有战马的马腹被划破,正倒在地上悲伤地厮鸣。
田乾真过去,一刀了结了悲鸣中的战马,喝道:“砍断这些竹竿!”
虽极为愤怒不耐,他竟还懂得鼓舞士气,又喊道:“唐军自作聪明,免得我们去找安营下寨的竹料和柴禾!”
可不论如何,叛军们一路赶来,原想着大开杀戒,却不得不停下来在风雪中劈竹子,还是受挫的。
天色已经不早了,一名士卒踩着积雪走上前,正劈砍着那斜插在冰墙里的竹子,突然听到了风声,他抬起头,只见天空中有好几颗落石正向他飞来。
可他离城墙分明还有两百多步呢。
“嘭。”
巨石砸裂了他的头盔,之后将他面前的冰墙砸得四分五裂,冰渣四溅。
只死十余人,伤亡不算大,田乾真的声音依旧冷酷无情,下令道:“传命下去,后退五十步安营下寨!”
入夜,朔风呼呼作响,士卒们好不容易扎好营歇下,忽然听得一阵鼓噪,接着便有火箭射在了靠营地外围的帐篷上方。这支唐军的火箭有些不同,能淌出黑色的石墨,极易点燃。
田乾真没想到薛白敢于出兵夜袭,毕竟他身后就是洛阳以及叛军主力。好在他出于行军打仗的习惯,有安排防备,加上士卒又都是精锐,是夜并没有太大的损失,只是影响到了士气。
次日,叛军以更稀疏的阵型向前推进,破坏唐军的防御工事,以小伤亡消耗唐军抛出的石块。
另外还有一小支大胆的骑兵奔到了城门下。
“城上的唐军听着,立即将高丞相的尸首归还!否则破城之日,屠尽城中所有人!”
城上的守军并没有向他们射箭,而是以言语恫喝进行反击。
“高尚怂恿安贼造反,千刀万剐难赎其罪!今日贼势唯洛阳尚存,深陷绝境,故罪诏放逐高尚,杀高尚者,亦安禄山也!”
随后,还有一个老宦官被押上城头,被逼迫着,用尖细的声音高声念着安禄山给高尚的罪诏。
如同田乾真所言,此事传出去就是军心动摇,再加上偃师城陷,薛白像钉子一样嵌进了叛军之中,这对士气的打击是巨大的。
他甚至有一种错觉,一旦他没攻下偃师县,甚至万一被薛白击败了。那么,他手下败逃的兵力就会像瘟疫一样,把恐惧的情绪带给所有人。
之后,城头上还有一声问话引起了田乾真的注意。
“含嘉仓没有粮食,贼在洛阳还能撑多久?!”
***
大雪纷飞,有骑兵绕过了开封城,沿着运河南下,奔向了雍丘。
很快,张巡就赶到了颜杲卿面前。
“颜公,有消息!”
颜杲卿正在看着一封信,目露忧虑之色,闻言抬起头来,略作猜想,问道:“薛白有消息了?”
“我还担心薛太守绕不到偃师,看来真是杞人忧天了。”
这是一个文化人之间的笑话,因雍丘就是杞国的封地所在。
张巡说着话,已快步到颜杲卿面前,指点着地图,道:“哨马打探到敌军有动向,支援开封城的李怀仙正在率部西进。此举,必因薛太守。”
他不是瞎猜的,而是有许多根据。
此前,他们佯攻陈留,收复了雍丘以北的杞州城。如今贺兰进明率部渡过黄河,便驻扎在杞州,但首先做的却是勒令颜杲卿交出薛白,并听从其调度。
不论贺兰进明的目的为何,于叛军而言,唐军就是增兵了,且兵力不少。
这种情况下,李庭望请求支援尚且来不及,如何会放李怀仙走呢?只能是因为腹背受敌,必须赶回兵力空虚的荥阳。
那么,最有可能出现的情况就是薛白已经占据偃师了,如果是哥舒翰来了,那叛军的反应则会是投降或者败逃。
“李怀仙竟西撤了?”颜杲卿有些惊讶于叛军无视了贺兰进明的威胁,道:“可如此一来,薛白的风险就更大了。”
他眯着老眼,俯下身去,指着地图道:“偃师只是小县,地势不算险固。薛白兵力又少,陷于贼中,四面受敌,如何能胜啊?”
“故而须立即出兵。”张巡道:“此前我等佯攻,已使叛军疲于应付,今薛太守在贼后,正是收复开封,重挫贼势之机。”
他已经想得很清楚了,只要这边出兵,薛白腹背夹击则顺势可攻下开封、荥阳。哪怕这计划不成,也能减轻薛白的压力,进而继续切断叛军于开封、洛阳之间的联络。
这是必须出兵之时。
“你看看这個。”颜杲卿却是把方才正在看的文书递给了张巡。
张巡先是看了落款,见到是“贺兰进明”四字已蹙了眉,并非是他不喜欢这位河北招讨使,而是如今社稷危难、苍生受厄之际,对方统兵而来,却不平贼济世,反而尽日只知排挤功臣。
耐着性子将信看过,张巡更是目光惊怒,道:“他岂敢?”
信上说,河东节度使王承业因久不见薛白复命,疑颜杲卿有包庇之嫌,现已缉拿了颜泉明。贺兰进明自称一直在为此事转圜,却需颜杲卿配合,至于如何配合?则是交出兵权,由他接手雍丘的兵马。
颜杲卿若答应,大局不谈,军中如李择交这样得罪过贺兰进明的将领是必死的。事实上,贺兰至嘉之死,颜杲卿亦有不可推卸之责任。
“报!”
恰此时,南霁云匆匆赶来,禀道:“北面贺兰进明的兵马,绕过雍丘,往南边的宁陵城去了。”
“什么?”
张巡、颜杲卿对视一眼,脸色皆严肃了起来。
贺兰进明此举当有几层深意,或是猜到了李怀仙的兵马西向是为了攻打薛白,有意让叛军无后顾之忧,借刀杀人;过雍丘而不入,该是对他们毫无信任,甚至可以说是戒心极重;从前线退往后方,弃守杞州城不说,显然是想让他们挡在前方面对叛军,包藏祸心。
张巡踱步思忖,担心这些事对军心士气造成打击,遂立即写了一封亲笔信,请求贺兰进明一起出兵,共击叛军。
另外,为了不让将士们觉得委屈,他不惜在信中责问了贺兰进明为何在此宗社尚危之际争权夺势。
写过信,南霁云自告奋勇往宁陵送信,张巡不放心,派了三十骑随他前往。
***
若没有这一场叛乱,在运河上操舟的南八不会被发现原来他有着惊人的骑射天赋。
随着武艺的迅速精进,短短数月之间,他已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锐气十足,颇具大将气度。
从雍丘奔往宁陵,路上遇到了一队叛军哨骑,南霁云甚是凶狠,毫不犹豫就率人杀了过去,连续开弓射杀了两名敌兵,趁着叛军惊吓,三十名唐军杀上去将他们杀得溃败,南霁云眼尖,认出了敌军的小头目,又是一箭杀落对方。
小小一场遭遇战之后,他赶马过去查看缴获,拿到了叛军哨骑打探到的消息。
“进明疑诸将交构东宫,欲陷白,必不出。”
南霁云刚刚开始习字,对着这军情揣摩了很久,依旧不甚明白,另外还奇怪叛军骑兵又是如何得知这个消息的?
他继续赶路,到了宁陵城外,通报之后,城内唐军开了门,引他到了县署。
还未入县署大门,隐隐便听到了其中传来了丝竹之声。
再往内走,有曼妙的声音正在唱歌。
“崇兰生涧底,香气满幽林。采采欲为赠,何人是同心……”
南霁云身上的血迹还未干,走到了厅上,一抱拳,故意朗声大喊道:“颜太守、张县令命我送信!”
前方,披着彩帛犹遮不住雪白肌肤的歌女回过头来,被他的样子吓到,怯生生地捂了捂嘴。
南霁云还没这么近见过这样打扮的美人,再闻了她身上的香气,胯下立即就挺了起来,顶在他的裈甲上。
但只在下一刻,他就没再看她,把信递了过去,道:“颜太守、张县令请贺兰太守一同出兵,共击叛军,收复开封!”
贺兰进明长叹一声,道:“贼势汹涌,我军立足未稳,不是冒然出兵之际。”
至于逼迫颜杲卿交权之事,他不必与南霁云这等身份的人说,只低头看着信。颜杲卿亦有回信,说得虽好听,称甘凭驱使,若收复开封,愿推贺兰太守为首功云云,绝口不提交出兵权,也不管颜泉明。
张巡信上竟有威慑之意,言河南诸州县皆齐力抗贼,奉劝贺兰进明不可在此时触了众怒,末了,还敢以下犯上责问了几句。
贺兰进明心头愠怒,有心给张巡一个下马威,又恐逼反了对方。正思量时,留意到南霁云十分英武,遂决定先策反了他。
“你辛苦远来,且坐下饮杯酒。来人,给壮士再上些肉食。”
说着,贺兰进明一招手,便有挽着轻纱的美婢上前,要扶南霁云落坐。
那纤纤玉手还未落到南霁云带血污的盔甲上,他已惊得退了两步,道:“小人不敢饮酒吃肉,只求太守出兵。”
“让你坐下。”贺兰进明加重了语气,“你不给我这份薄面吗?!”
顿时,堂中诸多将领站起身来,不容主将被人落了面子,而堂外的守卫也纷纷转向南霁云,盔甲锵锵作响,仿佛他不坐,便不让他离开此处。
南霁云以前只是一介船夫,第一次遇到这样的阵仗,难免有了片刻的无措。他目光扫视,堂中有美人、美酒、美食,也有随时可能砍向他的刀锋。
朝廷重臣的权威逼来,不容他拒绝。
“咣!”
南霁云突然抽出了腰间的佩刀。
“拦住他!”
“保护太守!”
堂中诸人顿时大惊失色,没想到这莽夫真要行刺贺兰进明。
然而,刀光一闪,南霁云竟是干脆利落地把自己的左手一截中指割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