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他却不知,高尚由此觉得这句话太好用了,以为这样就能收买每个人,于是成了空中这颗飞落的头颅。
“先生。”
田乾真驱马上前,伸出手,想要去接住冰僵的、有些腐烂了的高尚。
“嘭!”
眼前火光亮起,他的恩人、他的长兄,在他前方突然炸开,腐肉瞬间化为齑粉,碎骨与牙齿激射,杀伤了周围的士卒们。
田乾真的半条手臂也在突然间不见了,他满脸都是血,身下的战马悲嘶一声,将他掀翻在地。
“啊!我没事!”
他痛不欲生,竟在第一时间怒吼道:“我没事!不许退!”
“杀啊!”
杀喊声在他身后响起,但并不是来自于他身后的士卒,还在更远的地方。
“报,将军,李怀仙的兵马来支援了!”
“啊……”田乾真痛得嘶气,却还是道:“给我杀进偃师!”
然而,战事并不如他所愿。
从后方杀过来的同袍,给了这支叛军狠狠一击。
许多叛军还面朝着偃师的方向,冰冷的刀锋已经从他们身后挥下,劈断了他们的脖颈。
鲜血扬起又落下,显出的是一张张疯狂而冷酷的脸。
“朱希彩?来的是朱希彩!”
叛军校将们大为惊讶,拥着重伤的田乾真便往营地逃窜。
然而,南城门、西城门也相继有唐军杀出,驱赶着溃兵冲破了营栅。
兵败如山倒,局面已不可收拾。
***
“追!”
朱希彩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大胜,兴奋过头,追杀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薛白的吩咐,遂连忙招过麾下兵将吩咐起来。
“一边追杀,一边让败兵们知道,王师已据开封,大军杀往洛阳!还有,含嘉仓无粮,杂胡大败在即。”
“喏!”
“王师已据开封,大军杀往洛阳!含嘉仓无粮,杂胡大败在即……”
于是,一个个骑兵纵马赶上,一边追砍,一边呼喝,加深着溃兵的恐惧。
并且要他们将恐惧像瘟疫一样带往洛阳。
朱希彩还想多立战功,却有传令兵赶来,称薛太守命他立即往李怀仙大营善后。
“为何?我已经策反了朱怀珪。”
朱希彩与朱怀珪是同乡,交情还算深厚。他知道朱怀珪父祖多在长安为官,家族利益在关中,并不情愿造反。因此,他提前写了一封信,借着进入李怀仙大营的机会,偷偷将信递给了朱怀珪。
正是因局势使然,叛军中又有不少心向社稷的官员,才有了今夜的成果。
可信使却道:“朱怀珪重伤了。”
“什么?”
“李怀仙营中有叛将发觉了朱怀珪归顺一事,率部反抗。镇压过程中,朱怀珪为了保护儿子,中了一箭。”
“我就叫他打仗不要带两个娃儿碍事。”朱希彩骂了一句。
他当即调转马头,飞速赶往李怀仙大营。
本以为营中一定已乱成了一锅粥,但到了一看,却发现薛白已亲自来了,几个不肯归顺的叛将们的脑袋被挂在了辕门上方,正在往下滴血。
薛白正在好言安抚那些归附的将领们,见他到了,指了指一个帐篷。
朱希彩赶入内,只见朱怀珪正躺在毡毯上,有军大夫正在努力救治,两个孩子则在帐中嘤嘤哭泣。
他上前看了一眼,道:“救不活的,别折腾他了,让他走得轻快些吧。”
“唉。”
朱怀珪睁开眼,抖动着嘴唇,道:“我两个……儿子……”
“知道。”朱希彩上前,蹲下道:“往后他们就是我的儿子。”
朱怀珪无气力再说旁的,欣慰地点了点头。
“对了。”朱希彩道,“我与李瑗婆娘偷腥那事,你没告诉他吧?”
“咳。”
朱怀珪垂死之际还是被气笑了,想到了大家在范阳时做的那些荒唐事,不知做何感想。
好一会儿,他喃喃道:“葬我在……积粟山。”
“你不是日日都想回长安吗?我葬你到长安,毕竟还近些。”
“我……戍边一生……为大唐开边……至积粟山……”
“尸骨太沉,我把你的骨灰留着,看以后能否带过去。”朱希彩转头,向两个还在哭泣的孩子道:“你们两个,过来与阿爷道个别。”
然而,再一回头,朱怀珪已经死掉了。
朱希彩骂了一声晦气,大手掌“啪”地盖在两个孩子头上,道:“往后,你们就是我的儿子。”
“不!”
“再敢嚎看看!”
朱希彩还在教训人,转头一看,连忙躬身道:“郎君。”
薛白走进帐中,看向朱怀珪的尸体。
他想到了李白的几首诗,从《幽州胡马客歌》中的“报国死何难”,到《北风行》中的“北风雨雪恨难裁”,范阳军中从来不缺那些曾经立志保家卫国、最后随着叛军造反之人。
原本都是一腔热血的勇士,提剑救边,征战蓟门博取封侯,如何变成这样的?
他们没有选择,只不过是野心家的祭坛上摆的牺牲品罢了。而这野心家,既是安禄山,又何尝不是李隆基?
“我知他不是叛逆,会遣人将他的尸体安葬到积粟山。”薛白开口道。
朱希彩一愣,心想原来郎君刚才都听到了。
“郎君,积粟山远在蓟门,眼下叛乱未平,要遣人将一具尸体运到那般远,何等费事?不如……”
“凭他一句‘戍边一生’,值当。”
“喏。”
那原本跪在阿爷尸体边哭哭啼啼的两个孩子闻言转过头来,向薛白拜倒,道:“谢郎君!谢郎君!”
朱希彩心道,自己分明也是答应了,却不见这两个小兔崽谢自己,真是白眼狼。
薛白则已扶起了他们,问道:“叫什么名字?”
“朱……朱泚,这是我阿弟朱滔。”
薛白听了,略略一顿,道:“你们的阿爷不是叛将,是为国戍边,并且为了保护黎民而拨乱反正的英雄,你们往后不可负了他的英名。”
“嗯!”
朱泚用力点了点头,抹了眼泪,道:“我一定也要当英雄!”
“好,往后跟着我。”
薛白也没问朱希彩,径直便带走了这两个孩子……
第441章 梦游通天宫
洛阳。
烟云卷舒,洛水泱泱,万木森下,千宫对出。
紫微宫前为朝区、后为寝区,安禄山入主之后喜欢住在亿岁殿,除了喜欢宫殿的名字,他每日睁开眼还可望到东南方向的天堂、明堂。
明堂已快要完成最后的改建,他则将在元月初一生日那天登基称帝。当然,那不过是一道仪式,他如今已与称帝无异。
预想中,成为圣人会非常快乐,可真走到了这一步之后,安禄山发现并非如此,相反,他比以前忧虑得多。
他付出的第一个代价是长子安庆宗的死,在他攻进洛阳不久之后便听闻了此事,安庆宗在众目睽睽之下被腰斩,身体断为两截之后依旧未死,承受着剧烈的痛苦用双手爬行,拖着半截身子请求禁军给他一个痛快,肠子与脏器流得满地都是,哀嚎声经久不绝。
得到消息时,安禄山正在乾元门接受洛阳官员们的朝拜,因长子惨状而暴虐发狂,突然下令士卒们砍杀那些投降的官员们。于是,青的、绿的、红的、紫的,身穿各色官袍的人们被关在乾元门内遭到了屠杀,任他们如何求饶哭诉都没有用,伤者倒在地上被反复踩踏,比安庆宗临死前哀嚎得还要久,到最后,只有数百降官在这场屠杀中活了下来,总共杀了七余千人,尸体堆积成山,像是另起了一座血红色的明堂。
树立了威望,并未让安禄山感到满足,他下诏让官员们为他献上美人。可那些美人一个个都无比呆滞,不仅远没有杨贵妃的明艳动人,甚至不如边塞的胡女鲜活。她们眼神里除了恐惧毫无其它。他把她们一个个杀掉,威胁她们在他面前展现出美来,可她们却愈发空洞乏味,只会在他面前瑟瑟发抖。
就连过去的旧部也开始与他愈走愈远,严庄、张通儒、平冽等人总是对他提出各种要求。可他之所以要当圣人,并不是因为没事找事做,他只想要享受。
他没能享受,因为局势已每况愈下。
十余万大军猛攻潼关不克,而洛阳的储粮让人极为失望。
到了洛阳不久,有一日,严庄捧着粮册进了殿,与他说粮食清点出来了。他看过之后非常震惊,终于摆驾去了含嘉仓。
含嘉仓有“天下第一大仓”之称,有四百余个粮窖,粮窖是挖在地下的,呈圆缸形,挖好之后以火烘干,窖底摊着草木灰,上铺木板,再铺上夹着谷糠的两张草席,以免粮食受潮。大窖可储粮一万石以上,小窖亦可储粮数千石,故而安禄山一直听闻含嘉仓储粮五百八十余万石,足够大军支用无忧。
“打开!”
到了一个大窖前,严庄大喝了一声。士卒们上前挖开封木、掀开粮窖上的木板,掀开铺在上方防潮的席子,便显出里面的粮食来。
“这不是有吗?”安禄山凑近了,眨了眨眼。
“圣人请看……掀开!”
严庄挥了挥手,便有人走进粮窖,踩着粮食往前走了几步,任粮食没过他的靴面,但他也没有再陷下去。
遂有一队力士上前,铲出粮窖上层铺着的粮食,只见下面竟还铺着一层木板,掀开木板,一个空空如也的巨大仓窖便出现在了面前。
安禄山用力揉了揉他那豆子大的小眼睛,不敢相信,他可是总在长安听说“东都有粮”才决定先攻打洛阳的,此时不由有种深深的受骗感。
“这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