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白日说自己是如何进入掖廷的?”
“奴婢本是荣义郡主府中的侍儿,荣义郡主嫁给安庆宗,奴婢也陪嫁了过去。后来,安禄山造反,圣人斩了安庆宗,奴婢便与荣义郡主一起被发落掖廷了。圣人出逃后,殿下带回郡主,却忘了奴婢。”
边令诚问道:“这么说来,与叛军中人相熟吗?”
“安庆宗之母常遣人来回范阳,奴婢见过一些人。”
“依你看,长安城会被叛军攻破吗?”
“奴婢不知,只是……奴婢也见过安禄山的家将,个个凶悍无比。宫中这些禁军,就像斗鸡一样,看着威武雄壮,却啄不过野外的飞禽。”
边令诚只知再不奋起一搏,就要被薛白杀了。
他遂压低声音,问道:“我写一封信,你有办法帮我送到城外吗?”
***
当日下午。
薛白还在跟着颜真卿分派城中的粮草,有下属过来,悄悄与他禀报了一句。
“郎君,边令诚上钩了。”
之后,一封信便被递到了薛白手中。
他看过,吩咐道:“抄录一份,这份递出城去。”
“那,这份地图?”
“连带着一起,去吧。”
吩咐完这件事,薛白重新走到颜真卿身旁。
“怎么了?”颜真卿问道。
“援军与粮草的路线图递出去了。”
颜真卿先是点点头,之后抚须道:“只恐敌将未必会上当啊。”
薛白道:“若是敌将相信我们的兵粮会来,自然会派兵马去堵截。”
“可若是忠王一到朔方便拆了你的台呢?”
“那就再遣一批使节去联络,说服李亨以大局为重?”
“他能答应吗?”
“肯定不能。”薛白道,“但拖延时间,做出朝廷与朔方信件来往频繁的假象,能骗过叛军就行。我只担心时间来不及,或者叛军在这之前强攻下了长安。”
颜真卿抬头望向北边,喃喃道:“圣人既回了长安,郭子仪、李光弼的兵马,想必很快也要回京勤王了吧?”
说到此事,薛白只感到遗憾,因李隆基一己私心,河北的大好局势该是又被放弃了。
***
药钵里捣好了草药,有人将它刮了下来,抹在了白皙的大腿上。
李月菟看着沈珍珠的腿,走了神。
“郡主?”
沈珍珠连唤了两声,见她还在看着自己,脸上浮起了红晕,夹着双腿,侧了侧身,拉上了衣裙。
因前日在路上遇到了恶汉,她被挠伤了,所幸李月菟赶到及时。
“哦,这样就不会留疤了。”李月菟道。
“你方才说忠王受命往朔方整军,那广平王、苕郎也在朔方吗?”
“那是当然。”
沈珍珠得了丈夫、儿子的消息,安心不少,道:“他一向志在四海,如今终于可以匡扶社稷了。”
李月菟犹豫了片刻,忽问道:“你想去见阿兄吗?”
“可以吗?”沈珍珠有些惊喜,之后又有些不安,道:“我一个弱女子,战乱之中乱走,只怕反给他添乱。”
李月菟道:“你若不想去,我可以……”
“想去。”沈珍珠眼眸发亮,低声道:“哪有女子不想到丈夫、孩子身边的。”
“嗯。”
“郡主也去吗?”
“我走不了,薛白会派人护送你。”李月菟反而有些叹息,道:“现在就走吧。”
“现在?”
沈珍珠有些诧异,但知道战乱中就是这样,凡事不可能依她的心意。遂也顾不得收拾,随着李月菟出门往城门而去。
城门处已有一队骑兵正在列队,带的使节、物件并不少。
“等一等,东城会有兵马袭叛军营地,助你们突围。”李月菟走到沈珍珠的身边,帮她系紧了马鞍,道:“一会交战,你俯低身子,夹好马,随着它跑就好。会很危险,路上小心。”
“我不怕危险。”
“你……”李月菟欲言又止,末了,道:“见到父兄,把我的信给他们,代我向他们问好。”
“郡主放心,他们很快会领兵回来救你的。”
过了一会,东边的战鼓声响起,西边城门大开,李月菟遂用力一拍沈珍珠的马匹,目送其西去。
她自己则是立即掉头,赶向城东。
在春明门城头上看了许久,才终于见薛白的旗帜伴着尘烟回来。
守城门的将领当即出城接应,与薛白并辔而行。
“放心,叛军如今还不知我们的虚实,这般出城突袭他们,只会让他们以为圣人带回了边军精锐……”
薛白正说着话,转头看到李月菟过来了,便勒住战马。
“送走了?”
“送走了。”
“信也给了?”
“嗯。”李月菟道:“可你分明知道,我阿兄并不喜欢沈姐姐,为何还……”
“我不知道。”薛白道:“他若不喜欢她,何必与她生下孩子?我只知道,我已给了你父兄最大的诚意。于情于理,他们都没有阻止边军奉旨来救长安的理由。”
第464章 燕帝
洛阳。
上元夜,刚登基的大燕皇帝安庆绪下诏办了一场灯节,并在明堂设宴,招待诸将。
这场宴席哥舒翰也参加了,他中了风,身体瘫痪,倚在小案几后面只管张嘴,由曹不遮夹菜肴喂他,看起来反而比安庆绪还气派。
潼关大败之时,哥舒翰也许有逃脱的机会,可他的部下将领火拔归仁因高仙芝前车之鉴,不敢回长安,挟着他投降了叛军。当时,哥舒翰大骂火拔归仁,自称宁死不降,可等到了叛军之中,许是想着来都来了,他很快就对安庆绪俯首称臣,表示愿为大燕朝招降在河东的李光弼、河南的来瑱、南阳的鲁炅。安庆绪大喜过望,认为哥舒翰往日连安禄山都不放在眼里,如今却愿投降于他,可见他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于安庆绪而言,这是他取代安禄山之后感受到的权力快感之一。可渐渐地,他还是开始对哥舒翰有些看不顺眼,觉得对方的气势有些盖过了自己。
便如此时,诸臣皆起身敬酒,唯哥舒翰挣扎了几下,愣是站不起来。
“臣等祝圣人上元康泰,大燕国运昌盛!”
“与诸卿同贺!”
安庆绪的目光略过哥舒翰,看到一旁还有一个位置空着,那是留给崔乾佑的。如今崔乾佑正在潼关坐镇、准备对长安城的攻势,原本说好要赶回来参加上元宴,却到得比安庆绪还晚。
国家初立,这些臣子们还是太不懂礼仪了,往后该想办法提醒提醒他们。
“原本这场上元宴,朕打算到长安城办,可惜不凑巧。但没关系,既然把昏君吓得望风而逃,很快,朕便要在长安城再设宴款待诸卿。”
安庆绪这里说的不凑巧是指薛白还活着一事,薛白宣扬他弑父言论给他带来了不少困扰,耽误了攻取长安,他也是不久前才处置清楚。
冒顿单于弑父自立,还不是一统漠北,建立了草原上最强大的匈奴王朝?安庆绪如今便是以冒顿为崇尚对象,相比于李隆基的胆怯,他这区区弑父的谣言又算什么?
果然,诸臣纷纷大笑,嘲笑着李隆基。这是宴上的第一个节目,很好地活跃了气氛。
“臣想起一件事,有次,臣在南市买了一只鸡,走着走着低头一看,发现鸡竟不在笼子里了。你们猜,这是怎么回事?”
“我知道。”
座中,大燕国户部尚书武令珣酒已微醺,站起身,笑呵呵道:“因为它是李隆基。”
安庆绪问道:“这是何意?”
“离笼鸡,离笼鸡嘛。”
安庆绪滞愣了一下,心里其实觉得这种耍笑有些无聊。但还是抚掌大乐,带动气氛。
“哈哈哈哈。”
殿内一群人笑得前仰后合,安庆绪拍着膝盖,余光中却见到唯独哥舒翰没笑,反而透着一股英雄迟暮的悲凉,他心中顿觉不满。
事实上,哥舒翰写信招降的三人已经明确表态不会投降了,且还把信使痛骂了一遍。安庆绪用心良苦,为了不影响到今夜的御宴才没有公之于众。
很快,舞姬入殿,长袖飘摇,香风袭人。
安庆绪的目光落在她们的香肩玉臂上,渐渐走了神。
他近来正在寻找当皇帝的乐趣,却发现皇帝也并非想要什么就都能得到的。比如,他原以为一个年纪轻轻就立国的皇帝势必会受到小娘子们的爱慕,但洛阳城内归附的几家五姓女,却还是瞧不起他,偏偏他纠缠着她们,以此为乐,终日茶不思、饭不想。
李唐的郡主,他兄长都娶得。如今他贵为天子,岂还拿不下一个五姓女的心?安庆绪不信这個邪,认为是粟特人的习俗让他显得粗鲁,正在学着如何像世家望族一样变得高贵。
殿内拥戴安庆绪反唐的将领们不是寒门庶族便是胡人,举事正是因为对世家望族满腹怨气,却不会想到,他们的皇帝的心已经倒向世族了,另一方面,他们自己也在努力变为名门世家。
歌舞融融,不知不觉竟是欢宴了彻夜,众人皆醉,恍然不觉天光大亮。
崔乾佑的位置始终空着,想必是攻取长安有了胜机,没能如约赶回。没想到,御宴将散之时,他竟是到了,还是连夜赶回来的,骑马进了紫微宫,在明堂外才下的马。
安庆绪听了禀报,酒醒了一半,有些不太高兴,认为明堂附近有太多马屎会影响他天子的威望,崔乾佑还是没把他放在眼里。
登基称帝之后,他沉浸于英明神武的赞誉,浑然忘了潼关之战时若非有这些将领,他已经投降于薛白了。
“哈哈哈,崔卿,朕以为你不来了。快,罚酒三杯。”
“陛下!”崔乾佑披甲入殿,一拱手,径直大步走到安庆绪面前,道:“昏君已回长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