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了握手言和的余地,杀戮旋即展开。
王难得今日带的多是云中军中的士卒,他们有的是募兵,因为承受不了租庸调,吃不上饭了,或是想搏一个前途,把性命押上,到了北方的苦寒之地从军;有的则是云中一带的边民,沙陀、突厥、契丹、汉人都有;也有的是怀才不遇,或是被流放贬谪到军中的……总之,他们对朝廷其实也是有些怨气的,只是矛盾还没到范阳、平卢两镇那么尖锐。
这世道,有人在塞北的寒风、大雪、烈日之下苦苦挣扎,拼尽一切依旧一无所有;有人天生锦衣玉食,窝在长安坐拥无数佃户,食其膏血。而杀人的刀,其实是握在前者手里,这把刀终于是挥下了。
长安城外,有十余万的叛军想要发泄的,其实也是同一种愤怒,今日,只是换作另一种方式,由薛白的部将们发泄了。
薛白驻马而立,眼看着士卒们从他身边驰过,一刀刀地挥下。
他没眨眼,而是仔细数着,每看到一個紫袍、红袍、绿袍官员倒下,脑子里都在思考着由谁可以替代。
这便是他与安禄山、安庆绪最大的不同。他并非为发泄而杀人,更非为个人的享乐而谋权,他想像治病一样把大唐社稷中那些腐烂的部分挖出来,缝合,让它长出新的皮肉。
很快,天街尽是血色。
当薛白一刀斩杀崔禹锡时,元载正在人群之中看热闹,倒并非是选定了立场,而是想第一时间掌握风向,如他所愿,他确实是掌握到了。
可紧接着,那些疯狂的士卒便向他这个方向杀来,仿佛是野兽出笼,杀气冲天,根本不受控制。
“我是自己人!”
元载当即大喊着,同时举起双手,又道:“我是来探听消息的!”
然而,一个听不太懂他说话的沙陀人依旧是不管不顾提刀向他冲过来。元载惊骇万分,转身便逃,很快便听得乱刀剁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更为让他惊恐的是,周围的公卿开始不停地把他往后扒,试图逃在他前面。
“别扒我!该死的是你们!”
元载的幞头很快便掉在了地上,他甚至找不到机会再向杀人的士卒证明他的身份,而是陷入了与公卿们的纠缠之中不可自拔。终于,他摔倒在地,只好抱着头大喊“我是自己人”,心中无比后悔好好地跑来凑热闹。
说到底,还是那颗不安份的心。
耳畔不停地响着惨叫声,血浸透了他那一身红色的官袍,也不知过了多久,仿佛有一辈子那么漫长,元载有了勇气抬头,目光瞥去,只见尸体铺了满地,仿佛人间炼狱。他惊呆了,眼睛里的光亮甚至由此熄灭,变得呆滞。
尸体的尽头,他看到薛白正跨马而立,向他招了招手。
元载连忙往薛白那边爬了两步,勉强起身走过去,每一步都难免踩到尸体。他好不容易趟过尸海,到了薛白马前,第一句话就是:“我不是来声援他们……”
“你说,一个贪官的诞生是环境使然,还是他本来就心术不正?”薛白忽然问了他一句。
元载抬头看了一眼,顺着薛白的目光看去,发现他在看着尸海发呆,也许是在思考那些公卿为何那般贪吧。
“我以为,是长年累月所致。”元载稍稍镇定了下来,“他们纸醉金迷久了,便当成是理所当然了。”
薛白遂回过目光,深深看了他一会,问道:“那若是这纸醉金迷的奢靡氛围没有了,也许便不那么容易出利欲熏心之辈了?”
元载一惊,心中暗忖,难道是自己收了一盒桃酥之事被薛白知晓了?是谁告的密?叶平?
这么一桩小事,如此短的时间内就被薛白知晓,使得他心中顿生畏怖。
他遂正色道:“我以为,先有天宝奢靡浮华之气,故有杨国忠这般宰相。”
“希望不一样的大唐,有不一样的元载。”薛白一踢马腹,自驱马离开,“好自为之吧。”
元载立于血泊之中,执礼相送,低着头心想,是自己跑来看热闹,三心二意的心思被薛白看穿了?还是真就因为那一盒桃酥挨了教训?
他踉跄往尚书省走去,迈过门槛,四下一看,只见诸多低阶官吏们正站在院门那边探头往外看,这才感到离杀戮远了。同时,心中忽了然过来。
其实,薛白就不可能杀他,如今守城的钱粮统筹发放,是无比繁重艰难之事,若离了他,如何运转得过来?今日不杀,乃因他对社稷有用。
元载若有所悟,向瞥向他的官吏们淡淡道:“看什么?各司其职……对了,你过来。”
他又招过一名吏员,道:“你录的粮册少了一百石精面,补上。”
那吏员一愣,暗忖那是孝敬元郎中的,正想着该如何说。元载已板起了脸,道:“国难当头,速去做事。”
***
大明宫。
边令诚气喘吁吁地跑过兴礼门,惊呼着向李琮喊道:“殿下!大事不好,薛白反了!”
李琮从沉思中回过神来,乍听之下并没有很惊讶,只道:“又反了吗?何时有些新鲜的罪证?”
“殿下,真的!薛白率兵在皇城杀得……把满朝公卿杀得血流成河啊,那情形,真是惨不忍睹!”边令诚说着,跪倒在地,涕泪交加,“奴婢万不敢拿这等大事胡说,殿下招人一问便知。”
“死了几人?”
“数百上千人!他现在还在城中搜捕啊!”
李琮震惊不已,连忙招人来问,却依旧难以想象那样的画面,更遑说如何应对了。
“殿下。”边令诚急忙劝道:“速召王思礼、李承光勤王吧!”
“那城门怎么办?”
李琮虽慌,却也没有完全失去理智,知道王难得既没在守城,再调过王思礼、李承光,长安城便完了。
“事到如今,请殿下先顾自身安危吧!”边令诚跪倒在地,哭着磕头道:“殿下才是大唐的国本啊。召大将勤王吧,诛杀薛白,叛军就降了啊。”
“且让我想想,太突然了,让我想想。”
“再想可就来不及了,万一薛白杀进宫来,逼殿下封他为郡王。”
李琮心知这是有可能的,薛白的心思很明显,就是要借着恢复皇孙身份争位。他正觉危险,殿外已有宦官跑来,边跑边禀道:“殿下,薛白请求觐见。”
“什么?这就来了?”
边令诚也是骇然色变,回过头,不顾体统地喝问道:“他带了兵来?”
“似乎是带了。”
“殿下快逃!”
李琮差点就有了逃出长安之心,可转头一看那御榻,终是丧气地摇了摇头,道:“还能逃到哪去……召他到宣政殿吧。”
他颓然之中又带着侥幸,心知至少目前薛白是不可能杀自己的,那就还有希望。遂换了一身华贵的冕服,亲往宣政殿,他有心想要从容些,但不自觉地还是急迫了,到了宣政殿时,薛白也是刚到。
薛白依旧是穿着那身带血的盔甲,步入殿中,道:“请殿下恕臣甲胄在身,不能全礼。”
李琮下意识想温言宽慰,犹豫了一会,含怒不语。
“臣奉圣谕,清查城中叛军奸细,现已有结果。”薛白道,“遂前来禀报于殿下。”
“清查叛军奸细?这难道是你杀了满朝公卿的理由?”李琮起身喝道:“你是不是想连我也杀了?!”
他其实是害怕的,可理智上认为自己能够赌一把,李氏的威望还在,薛白挟天子回朝平叛可以,公然造反还不够格,就算要造反,时机也远远未到。那么,此时他绝不能软弱。
果然,薛白道:“臣不敢。”
紧接着,他拿出几封信来,双手呈上,道:“这是臣找到的证据,请殿下过目。”
李琮心中不屑,认为事态都到如此严重的地步了,再说证据还有什么用?可他既不敢直接与薛白撕破脸,便不能拒绝看证据,终究还是接过了那几封书信。
展开来,一看字迹,李琮便大为讶异,转头便向身后的边令诚看去。
边令诚的目光也正落在那信纸之上,几乎是下意识地,流露出了惊骇之色。
李琮顿时意识到了不对,以边令诚所站的距离,该是看不清楚信上的具体内容的,那这一瞬间的失态,只能是因为这几封信确实是出自于他的手笔。
再看内容,却是联络叛军,透露消息。
李琮倏然转身,防备地看向边令诚,退后两步,喝道:“拿下他!”
“冤枉啊!”
边令诚连忙跪倒在地,大表忠心,道:“奴婢是冤枉的啊,有人陷害奴婢,这些不是奴婢写的,是假的啊。”
李琮警惕地看着边令诚被拿下了,方才道:“我还没说这些是伱写的。”
“奴婢是看出来了,薛白要害奴婢!”
边令诚愈发大哭不已,一张老脸皱成菊花带雨,双手死死抓着地毯,生怕被拖下去,哀求道:“殿下,奴婢是真心为殿下考虑啊,奴婢六岁入宫,以前虽不是服侍殿下,可也是以‘大郎’唤着殿下长大的啊……今日殿下若容薛白杀了奴婢,往后殿下身边就一个忠心的都没有了啊!”
李琮脸色难看,瞥了薛白一眼,却没见薛白喝止边令诚。
“殿下。”边令诚继续哭道:“这是薛白找借口杀奴婢立威啊,他怨恨奴婢劝阻殿下封赏他,要杀鸡儆猴啊。”
李琮心中明白事实就是如此,可铁证如山,杀边令诚已是名正言顺,这种情况下,他要阻止薛白杀人,就必须有更大的威望或是兵权,可他没有。
“殿下。”薛白此时才开了口,道:“叛军攻入春明门了。”
“什么?!”
薛白不紧不慢道:“事态紧急,臣只好‘宁可杀错,不敢放过’,方才找到在城中帮助边令城与叛军联络的奸细,拿到这些信件,得知他们要里应外合打开城门,遂让王难得速去拦截。”
“拦住了吗?”李琮连忙问道。
“请殿下登城一观,激励将士。”
“殿下不可啊!”边令诚自以为捕捉到了求生的机会,嚷道:“他是要害殿下,殿下万不可出宫!”
薛白叱道:“正在守城的是大唐的将士,为守住长安抛头颅、洒热血,他们会害殿下吗?!”
“你!要害殿下的是你!”边令诚瞪着薛白,怒不可遏。
薛白则平静下来,向李琮道:“边令诚勾结叛军,请殿下处置。”
边令诚自知必死无疑,干脆豁出去了,不管不顾地大喊道:“殿下,奴婢说实话,薛白并不是废太子瑛之子!奴婢奉旨搜查,没有找到任何证据,他居心叵测,殿下一定要小心啊!他一直在算计殿下,奴婢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这一番话,李琮听得心惊胆颤,生怕薛白发怒。
他想观察薛白的脸色变化,目光看去,却是恰好与薛白对视了。
薛白目光坚定,而李琮却感到一阵心虚。
为了控制住事态,他不得不再做一次妥协,吩咐道:“把边令诚押下,杖杀。”
“殿下,何不将他押到城头,当着将士们斩首示众,以励军心?”
***
李俅跑过大明宫中的长廊,只见李琮已换上了一身盔甲,正在内侍的簇拥下向外走去。
“阿爷!”
李琮回过身,等着这个儿子到了跟前,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
“阿爷是要上城墙吗?”李俅道:“我听说薛白已经图穷匕见了,他杀了许多忠臣,现在还要害阿爷。”
“你听谁说的?”
“宫中都这么说。”
李琮皱了皱眉,道:“你不可信这些,薛白是你的胞兄,你不可受人挑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