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大堂,她在主座上缓缓坐下,看着李史鱼,却没开口。
李史鱼就是被李林甫排挤而损失了大好前途,自是十分厌恶她,眼中闪过轻蔑之色,道:“看来,与天宝五载如出一辙。”
“此言何意?”
“天宝五载,奸相迫害太子,薛白助纣为虐,如今依旧是奸相之女与之同谋,所有人的立场都未变啊。”
李腾空道:“我看你们是叛军的人,眼看叛军大势将去,便挑拨大唐内斗。”
“绝非如此!”李史鱼正色道。
但李腾空这些话显然是说给外面的官吏听的,随着这一句话,不少人手中刀又放得低了些。
杨齐宣此时才缓过气来,开始摆架子威慑城中官兵,简单来说,就是吓唬人,是他为数不多的能做好的事情之一。
“都别给我轻举妄动!等平了叛乱,朝廷自有处置,否则李节帅杀敌归来,将你等军法处置……”
几个老狐狸没有想到,精心谋划的一场夺权,竟是被一介女流轻易破解了。
很快,元结留下来的县官、幕僚们都被从牢中放出来,主持局势。局面恢复之后,李腾空遂不再插手衙署事务,让刁氏兄弟把独孤问俗、李史鱼、崔众三人分开押入牢中审问。
***
“王承业除了控制解县,还有何计划?”
三人之中,唯有独孤问俗态度是最好的,面露惭愧,却也不回答李腾空的问题,叹息着,反问道:“你们对薛白迎回圣驾之事如何看?”
“你总称他‘薛白’,他是北平王李倩。”
“当时他来策反我,便说‘伱们想立从龙之功,与其追随安禄山,远不如追随我’。”独孤问俗道,“他以为,是这句话说动了我,可他却不知道,我们本就是大唐的忠臣,是东宫旧属。”
“他知道。”李腾空道,“早年间他就在相府看过你们的卷宗。他说你们‘想立从龙之功’,也是指你们追随李亨,不如追随他。”
独孤问俗道:“我并非没有考虑过此事,可他失了时机。”
李腾空不喜欢这些权谋,却还是为薛白问道:“此言怎讲?”
“忠王为储君几载?庆王为储君几载?北平王封爵至今,又几载?”独孤问俗道:“何况圣驾既是假的,圣人既未真的封赏过他,他又岂是北平王?在知情者眼中,他依旧是薛白,不是李倩啊。”
“你怎知圣驾是假的?”
“我了解忠王,他不敢,也不会在此事上说谎。”独孤问俗缓缓道:“天无二日,眼下的大唐,只需要一个圣人。”
李腾空起身,要走出去,却又停下脚步,道:“在你眼里,李亨是个什么样的人?”
“是大唐最适合的储君,孝顺、隐忍、贤明、心忧社稷、虚怀纳谏。”独孤问俗回想着入仕之初在长安的岁月,依旧怀念彼时李亨的风采。
“或许是个好储君,却不堪为君。”
李腾空忽然开口,以有些冷峻的声音,打断了独孤问俗的话。
“他的隐忍从来不是因为孝顺,而是因为他的懦弱与自私,他终日躲在阴暗中与阉人、妇人谋划,汲汲营营,只为保住他那可怜的储位,目光短浅,看不到除此之外的任何事物。”
这些话,李腾空很熟悉,因为她阿爷时常在家中这般评价李亨。当时,她对此非常厌恶,认为阿爷完全出于私怨,可如今她却发现,她阿爷看人竟是准的。
“他若真的心忧社稷,该做的不是迫不及待地称帝,而是率军解了长安之围,堂堂正正地登基;他虚怀纳谏?纳的都是身边宦官们劝他维护私利、搅乱天下大局的谏……”
她脑海中再次想起了李林甫掷地有声的话语——
“这样的人,能让他登上帝位吗?!”
时隔多年,父与女,竟是终于在曾经互不理解的事情上达成了共识。
独孤问俗愣了愣,喃喃道:“你……果然是李林甫的女儿啊。”
在他看来,这是一句骂人的话。
***
另一间牢房里,崔众很快便招了。
“我若说了,你们能答应饶我的性命吗?”
“可以。”
“接下来不在于王承业如何做。”崔众低声道:“李光弼将进入长安,扣押庆王、薛白,以及假冒的圣人,迎新君归长安。”
“你说……李光弼?”
“是啊。”崔众虽被绑在刑架上,眼神中却有笑意,道:“没想到吧?李光弼早已做了选择。否则,王承业怎么会答应让他领兵支援长安。”
李腾空道:“我不信,李光弼是薛白举荐到河东的。”
“那算什么?他早年间在陇右从军就受过忠王的恩惠,莫忘了,他是由王忠嗣提携上来的,而当时,王忠嗣还是忠王义兄。”崔众道:“这次,李光弼一心要救长安,顾全的是社稷大局,他与王承业保证,一定除掉逆贼,尽快还天下太平。这逆贼,也包括庆王一系。”
“你所言,有证据吗?”
“李光弼之所以做此抉择,乃是收到了忠王身边的谋士李泌的书信,晓以天下大义,他遂往灵武写了奉表,王承业方允他粮草辎重,让他出兵。”
崔众说完,终于忍不住露出了笑容,问道:“怎么?你们没想到吗?真以为李光弼是站在你们那一边?”
刁丙遂上前,又给了崔众一个耳刮子。
“让你说什么就说什么,别说没用的!”
崔众吃痛,低下头,也许在心里咒骂着他们这些人早晚也要完蛋,嘴里却不敢再乱说。
“李光弼追回了颜季明不假,但并非是反对忠王,而是认为可等击败了关中的叛军再谈,他调走李晟,也并非是兵力不足,而是为了不让李晟再占着土门关,换言之,河东各地皆已承奉忠王为新君……除了解州。”
***
最后一间牢房里,当听到“李光弼”的名字,李史鱼长叹一声,道:“看来,崔众都招了?”
“不错,你招或不招,结果都一样了。”
李史鱼久久不语,末了,笑着点了点头,道:“是啊,结果都一样了。李光弼入长安城之日,便是逆臣伏诛之日,也是天下太平之日!”
***
长安。
才解了围,长安城便恢复了生机,连原本沉闷的太极宫也多了些欢声笑语。
梨园又有了曲乐,只是风格却一改此前的雅致优美,成了雄浑的破阵乐。台上则是一群穿着红色武士袍的女子正在舞剑。
她们都是公孙大娘的弟子,为首的李十二娘如今已长成大姑娘了,扮相十分英气,束发戴冠,不见半点女子的娇气。此前守城,她是真的上了战场,且杀了不少敌兵的。
公孙大娘却已老了,正坐在台下,与杨玉环说着话。
“庆功宴定是要办的,只是北平王似乎不太想再加场演出。”
“为何?费心排了这场剑舞,此前不便演便罢了,庆功宴上还有何不妥的?”
“想必是顾不上吧,如今城中粮食不足,听闻北平王正发愁。”公孙大娘道:“还听闻啊,叛军也未真的退去了,往西边合力,准备与王师决战了。”
说到这里,站在杨玉环身后的谢阿蛮插话道:“这场庆功宴,也是迎李光弼入城的接风宴。北平王一心只有李将军,想必是懒得理会这里。”
“你问他了?”
“弟子……没有。”
杨玉环遂用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嘟囔了一句。
“还说要还我一个歌舞盛世。”
她今日穿了舞裙,原想着排了剑舞自己也跳上一曲,听得她们这般说,颇觉无趣。
恰此时,却有小黄门过来,低声禀道:“贵妃,圣人在万春殿设宴。”
闻言,杨玉环神情一动,猜想,圣人如今可不会设宴,来的必是薛白。
“不急,且回去换身衣裳。”她有心熬一熬他,又招过张云容,吩咐道:“你去,让典膳房给御宴多添几壶酒。”
待杨玉环摆驾到了前殿,果然见是薛白。
殿内摆着一张御案,一张小案几,御案上摆着酒壶、酒杯,里面却已是空的,薛白独坐在小案后,正拿着一张胡饼在细嚼慢咽。
显然,他方才已经与圣人、高力士谈过了。
“没有我的位置?”
“长安刚解围,物资还不充裕,请贵妃再忍耐一二。”
“你们先下去吧。”
“喏。”
“你好大的胆子,邀我私下相见。”
薛白道:“暂时而言,长安城我还能说的算,过阵子就未必了。”
“是是是,北平王风光无两,权倾朝野。”
杨玉环负手走了几步,到了他案前,捧起那酒壶,轻轻摇了摇,见里面酒是满的,便道:“看来,薛一杯今日还一杯未饮?”
“明日,李光弼就到长安了。”
“然后呢?”
杨玉环饮了一口酒,白皙娇嫩的脸上泛起微微的红晕,心情一下子好了不少,问道:“然后呢?”
“若能不让他看出端倪,一切都好说。”薛白道:“可若出了差池,恐怕会很麻烦。”
“需要我帮你?”
“也是帮你自己。”
杨玉环端着酒壶,倒了一杯酒在杯子里,道:“你守住了长安,我也好生仰慕,敬你一杯。”
“这是宫中珍藏,你够喝吗?”
“围城这般久,好不容易解围了,喝一杯,喝了我给你出个主意,一定比高力士说的有用……怎么?怕有毒?”
经历过苦守长安的压力之后,她这番话莫名很有说服力,薛白还是端起酒喝了,头一次感到酒入喉之后毛孔张开的感觉十分舒坦。
他是个不擅于奖励自己的人,今日奖励了自己一次。
杨玉环的目光始终留意着,见他真喝了,下意识地有个微微低下眼眸的动作。殿内不太通风,空气遂微微有些粘稠了起来。
他们似乎都忽略了,酒壶里的酒是她喝过的,自然是没有毒。
“你想要不出纰漏,明日你首先便得这般对李光弼。”
“哪般?”
杨玉环忽然俯下身看向薛白,把她那倾国倾城的脸对准他,然后,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