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不敢!”
“你要朕如何向你证明朕是朕?”
“臣有罪,臣绝无此意。”李宓却依旧放下手中的僧侣名册,道:“臣只是担心陛下安危。”
“爱卿误会了,朕与你说笑罢了。”李隆基摆摆手,道:“放着吧,朕会看。”
没有高力士在场,他感到非常不方便。少了宦官在其中,很多话只能由他亲自与臣子说,失去了转圜,连说笑都很不恰当。
待李宓走后,他还是拾起了地上的册子,看过之后,目露疑惑,招来了崔圆,吩咐道:“你去查查。”
崔圆拜相,想的是兴复天下,正忙着兵粮账册。没想到还要为圣人做这些小事,但李林甫、杨国忠一向也是围着圣人转的,只好领命。
此事若是他发现的,他不会主动说。但既是圣人要他查的,只过了七天,他就查得一清二楚。
“英干禅师是个假和尚无疑,本名殷一十,是绵州的一个盗贼,犯了大案,往北逃了;至于无相禅师,臣派人悄悄试探过,他并不会说新罗语。”
李隆基沉默了很久,他一辈子喜怒不形于色,这一刻却是控制不住那种颓态。
“把他们押来。”
他用的是个“押”字,杀机毕露。那两人的救命之恩,在他看来成了嘲弄。
崔圆有些意外,原以为这只是一桩小事,陛下不会深究。于是此时才派人去捉拿那两人。
之后,得到的回报却再次出乎了他的意料。
“禀陛下,他们昨日已经走了,与智诜禅师去天竺取经。”
“走了?”
李隆基勃然大怒,问道:“这就是大慈寺的守备?几个大活人在守卫的眼皮子底下离开你却不知?!你置朕的安危于何地?!”
崔圆顿时汗颜,拜倒请罪。
他骤登高位,又是在这混乱的时局当宰相,蜀郡也没有多少官员可以帮忙。虽然满腔壮志要力挽狂澜,可确实是力不从心,焦头烂额。
“朕不会再住大慈寺。”李隆基终究是不信任佛门,深觉不安,当即做了决定。
“臣请陛下至玄中观暂住。”崔圆道:“玄中观离剑南节度使行营不远,更为安全。”
“玄中观?”
李隆基喃喃着这个名字,一挥手,道:“安排吧。还有,遣快马把人追回来。”
“遵旨。”
崔圆擦了擦额头,匆忙告退。
李隆基独自待在屋中,忽然觉得无比孤独。
他想起走过秦岭的一路上,每次遇到险道,无相都会背着他,想起英干会在滩涂上支起柴火熬粥,他们也曾打猎,烤了肉却说自己是僧人,不能食荤,但为了他破戒杀生了。
狗屁的破戒!
一阵响,李隆基猛地把桌上的笔墨纸砚全都推倒在地,眼中杀气毕露。
他必须杀了他们,他无法忍受自己被这么拙劣的谎言蒙在鼓里。
可实际上呢?他已经被无数谎言蒙蔽了十年。
他说“朕十年不出长安而天下无事”,自以为英明神武其实就是狗屁……想到这里,他颓然跌倒。
***
一道红光忽然降下,落在了玄中观与剑南节度使行营附近。
有人连夜循着光亮找了过去,挖到了一块石头。
***
“陛下,陛下!天降祥瑞,天降祥瑞啊!”
天色才亮,卢杞有些激动地拜倒在李隆基面前,将一块质朴天成的玉石双手呈上,激动万分。
今日已有美婢在,上前接过,将玉石递在李隆基手上。
他眯起老眼看去,见上方有几道天然形成的纹路,分明是两个字。
“天回。”
李隆基喃喃念着这两字,沉吟道:“何意啊?”
“天回,天回。”卢杞也是思索着,之后恍然道:“臣以为,该是‘天子回銮’,陛下至此,一定会很快平定叛乱,回銮。”
李隆基点点头,明知这是地方官员安排的,却不宜破坏了这种吉利,遂抚须大笑道:“天佑大唐,传旨,将此地改名天回。”
“遵旨。”
卢杞才领了旨,便听说远处有驿马奔来。
如今这个南京朝廷初立,他们最是关心各地的动向,第一时间便召驿使上前报信。
“捷报,捷报!王师已击退叛军,守住长安!”
然而,十分尴尬的是,那驿使是关中派往各地报捷的。他出发之时,崔乾佑刚刚从长安城下退走,而他一路狂奔,此时还不知圣人已到了蜀郡。
当他不停喊着捷报,被领到李隆基面前时,自然不认为这是圣人。非但不行礼,反而道:“你们蜀郡的官员太容易被骗了,圣人就在长安,怎会在此?!”
李隆基自是不会与这等小卒一般见识,当旁人怒而问罪,他反而摆摆手,赦免了这驿使的罪,详细问了长安城的情形。
待得知薛白请回圣驾,带着高力士、陈玄礼、杨玉环回京,他的眼神中就闪过愠意。再听得那“圣人”昭告天下,平反三庶人案,封薛白为北平王,那股愠怒更是深深地刺痛了他……
“恭喜陛下!”
忽然听到这一句,李隆基从思绪中回过神来。
李宓一脸喜色,禀奏道:“正应了‘天回’之祥瑞,太子殿下守住了长安,陛下很快便回銮了。”
他驻守蜀地,镇压南郡、防备吐蕃,在军务上做得也许不错。可显然不是一个擅于揣测圣意之人。
李隆基心中不喜,已生了罢免李宓之心,却是点了点头,淡淡道:“朕至南京,为统筹兵马粮草,使关中破敌。回銮不急于一时。”
挥退这些不识圣意的臣子,他只留下崔圆、卢杞,问询他们对事态的看法。
“臣以为,这不是坏事。”
先开口的是崔圆,他感受着李隆基的怒气,发现李隆基已经冷静下来,便道:“忠王既已称帝,覆水难收,便不会再退位,而庆王虽守住长安,夹在忠王与叛军之间,其粮草补给,必依赖于蜀郡。臣以为,当传旨于庆王,命其自尊奉圣驾。”
他的意思是,还是有办法控制住李琮、薛白,重夺权力的。
李隆基虽厌恶薛白,却也认为这是最顾全大局的办法,点了点头。
然而,卢杞却有了不同的意见。
“臣以为,忠王虽不会再退位,却可奉陛下为太上皇,且以太上皇之名莅国事。今庆王守住长安,得民心所向,若迎陛下回銮,必置陛下于空阁。”
他的意思更简单,只比较李琮与李亨之间,谁更需要李隆基。
如今的情形是,他们虽可通过蜀郡控制长安的粮食,但看为人处事,李琮与薛白反而比李亨要不受控得多。
李隆基权衡着此二人的意见,终于缓缓道:“传一封旨意给李亨……”
第484章 幸蜀
长安,皇城。
自从李琮暂时任命颜真卿为宰执以来,颜真卿若非在守城,一向是在尚书省处置国事。扭转了从李林甫任相以来形成的私宅务公的风气。
尚书省西南的院落属于兵部,这两日李光弼便常过来,向颜真卿讨要兵粮。有时也与薛白谈论最新的战略变化。
“如今崔乾佑、田承嗣已于长安以西合兵,目的必是突围,与安庆绪汇合返回范阳。”李光弼在地图上划了两条线,道:“他们有两条路,一是夺潼关,二是渡过黄河,走河东。”
“能确定他们已放弃攻打长安了?”薛白问道。
“崔乾佑若有信心从我手中攻下长安,便来。”李光弼随口应着,不经意间流露出了睥睨之态,继续道:“我的主张是,围困住这支叛军,待他们粮草耗尽、士气疲弱,一举攻破。但绝不能仓促与之交锋,出城决战于野,我方未必能胜。”
薛白对此十分认同。
平叛绝不是守住长安就够的,若能吃下这七万范阳精锐,就算是保住了大唐的军事实力。至不济,也不能为了平叛而折损太多的兵力。
但要做到围困叛军又不在短时间内与之决战,很难,一则需要关中各个州县坚壁清野,不让叛军搜刮到粮草,二则官兵这边要保证有足够的军粮供应,别没等叛军饥饿疲弱,自己这边先被饿垮了。
李光弼今日就是来给他们这边施加压力的,官军要如何布防他胸有成竹,可关中各个州县的协调,粮草的运输,却都需要长安朝廷来解决。
“放心,李节帅带来的粮草用尽之前,第一批从南阳来的军粮必定抵达。”
“若是食言,我饿着无妨,前来勤王的这数万兵马却不好弹压。”
在军粮之事上,李光弼态度很强硬,有种不好相与之感。
几人谈罢,末了,他正要离开,却又问道:“对了,圣人抵达蜀郡之事,如何对天下人交代?”
薛白道:“待解决了关中这支敌军,方好迎圣驾归来。”
“朝廷也须尽快给出说法,以免世人混淆了。”李光弼提醒道。
这不是小事,让薛白忽然宣布他带回的圣人是假的、真的圣人到了蜀郡,必然使天下哗然,可拖下去只怕会更糟糕。
李光弼才离开,一个穿着绿袍的中年官员步入尚书省,向守在门外的护卫执礼道:“军器监丞皇甫冉,得北平王相召,前来求见。”
“请。”
皇甫冉步入省台,只见到处都是繁忙景象,小吏们抱着卷宗匆匆赶过,不说兵部,便是吏部、礼部、户部也在忙着大量的升迁、封赏事宜。
官廨中,薛白正站在窗前负手思索,见到他来,显出友人般的笑意,说话的语气也是轻松。
“茂政兄猜猜,今日请你来何事?”
皇甫冉先是关上门,方才应道:“能找到我,想必不会简单。”
这些年,皇甫冉从虞乡县尉起家,一路迁到军器监丞,品级跃得不慢,却不算突出。重要的是他掌管了军器监这样的实权差事,等长安一战论功行赏,自是前途无量。
两人相识于微末,同是春闱五子,可今日薛白却没找元结、杜甫、杜五郎,因皇甫冉出于皇甫德仪一族,牵扯三庶人案,当年亦是由张九龄出手保护下来的。
“圣人到蜀郡了。”薛白开门见山道,“你说此事能简单吗?”
皇甫冉一愣,指了指宫城方向,问道:“那宫中那位?”
薛白道:“假的,杨国忠扮的,已经死了。”
好半晌,皇甫冉没说话。当年野无遗贤案,他们大闹长安,也算是闯了大祸的,却没想到有朝一日,薛白还能犯下这种程度的大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