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冉跪倒在地,道:“臣绝不赞同太子、北平王的忤逆之举,可臣确定一件事,那便是他们决心先平定叛乱,而后再谈储位归属,而忠王只怕并无此等决心。臣恳请陛下,先平胡逆,再断家事。”
随着这一句话,李隆基招过崔圆,吩附了几句,让崔圆带着皇甫冉私下去谈。
作为天子,他自是不会去谈具体的条件。
“不知陛下还有何顾虑?”崔圆问道。
李隆基道:“薛白,一介贱奴敢冒充天家血脉,竟敢让朕下旨承认他。”
崔圆便明白过来,圣人其实也认为这局势下与长安和解更好,可是担心一旦承认了薛白的身份,往后再难扼制住对方。
“陛下。”崔圆低声道:“臣以为,诏书可以下,便也能改。倒不妨暂且答应他们?让他们将诸王送至蜀郡,如此,等陛下分封诸王,又岂惧一冒充皇孙者?”
他这意思,简单而言,是要让圣人到时食言而肥。
李隆基于是眯了眯眼,冠冕堂皇地答道:“先平胡逆,再断家事。”
崔圆便带着皇甫冉单独去谈。
李隆基则独站在那,想着薛白带了一个假圣人回长安,这不仅是犯了谋逆大罪,还要失信于天下。可他竟要下旨为薛白开脱、正名,命天下各郡转运粮草至长安?
这种念头,让他心中始终有一股不平之气,难以压下去。
只是,多年君临天下的经验告诉他,权谋一道绝不是以眼还眼,而是如何有利就如何做的。
不因气而动怒,唯顾社稷之利,此方为掌权者应有的觉悟。
他负手站在山顶上往北方看去,看到远山上挂着的白云随风消散,山下的西河滚滚而去,喃喃道:“终是江水拦不住,放任白云自去留……来人,笔墨伺候。”
这山上少有笔墨,随侍们连忙跑回山寺,好半晌,才寻来了一支大笔。
李隆基遂提笔在山石上写下“修觉山”三个大字。一个字一块山石,字有二三尺之大,飞翥沉着,极有气势。
他今日于此修得了更大的觉悟,往后誓将不再受人蒙蔽,再造盛世、重振英名。
次日,他又御笔亲题了两封圣旨,送往长安。由此,那北平郡王暂时成了他承认的北平郡王……
第485章 上进心
杨国忠死后的第十八天,薛白将一封圣旨递在李光弼手里。
彼时,李光弼正在马厩里亲自俯身下去,用手指检查着他的战马的粪便,观察马匹的健康状况,事关行军打仗时的安危,他不愿假手于人,自也顾不得脏不脏。
“不先洗手吗?”当李光弼伸出双手要接过圣旨,薛白忽然这般问了一句,表露出了一种对圣人的敬意,“这可是圣旨。”
“是我失礼了。”
李光弼略有些尴尬,把手在战袍上擦了擦,吩咐亲兵去打水来。
薛白只是开个玩笑,浅浅地讽刺一下李光弼的所谓的忠君之心,重要的是,圣旨上的内容正是李隆基对他们守住长安的表彰与封赏。虽未特意提及,可既勉励了“太子”与“北平王”,也便是承认了长安朝廷的合法性。
其中还有关于李光弼的封赏,以他取代王承业为河东节度使。至于王承业,自是罢官黜职。
“没想到,你居然真请到了圣旨。”李光弼恭恭敬敬地领了旨,喟叹了一声。
“说了,是我派人护送圣人到了蜀郡。”薛白的语气理所当然,还指了指自己,道:“忠臣。至于李亨,擅自称帝,叛逆无疑了。”
“北平王让杨国忠假扮圣人一事,如何解释?”
“杨国忠为保护圣人、并守卫长安,不得已而为之。他自知犯下弥天大罪,已自尽以谢天下了。”
“用烛台刺穿自己的后脖颈谢罪?”李光弼做了一个有些别扭的动作,问道:“这样刺?”
薛白不以为然,道:“节帅怎好擅挖他的坟?人死为大。”
说到底,在乎假冒天子的人,自有李隆基的圣旨来安抚;而不在乎繁文缛节的,只关心长安城能守住,自是更容易站在薛白这边。
故而,他并不打算在这些虚礼上多作纠缠,直接把话题指向李光弼最关心的实质问题。
“说正事,节帅需要的粮草,很快就会有两批送达。一批来自汉中,经子午谷,一批来自南阳,经蓝田。请节帅遣人至少陵塬驻守接应。”
少陵塬位于长安城的南效,居于浐河、潏河间的高地。因它比长安城的地势高,又扼守了南山通道,是长安城南部屏障之一。
过去,大唐承平,少陵塬常作为达官贵人的别业,正可以征为驻兵之地,保证接下来的粮草运输。
谈完这件事,李光弼方觉满意,对薛白的态度也亲近、信任了一些,愿意邀请薛白到他的大帐里详谈平叛的战略规划。
他拿出他那破旧的地图,上面被画得密密麻麻,字迹又潦草,旁人根本看不懂。
“节帅学的是草圣的狂草?”薛白如今字写得好,已有评论书法的资格。
“不敢当。”
李光弼却没听出他的取笑之意,还当是夸赞。
“北平王请看,京畿二十三县、扶风郡九县,俱已坚壁清野。唯有金城、武功二县被攻破,如今崔乾佑欲攻咸阳,若他得咸阳,必再起觊觎长安之心,而若我守住咸阳,他必直奔潼关。而我则焚渭水诸桥,拖延其军。”
薛白指了指渭水桥,问道:“若知他意图,何不设伏于渭水?”
“我军不欲决战,只要设伏,小胜而叛军不退,增兵否?若不增兵,一旦叛军骑兵缠上,小胜则为小败。若增兵,小兵则致大败。”李光弼脸色严肃,道:“哥舒翰前车之鉴,万不可冒然出兵。”
他与王难得不同,王难得作战喜好勇猛冲锋,而李光弼在河北的几场大战几乎都是智取,且他是真沉得住气。
薛白认同他的战略构想,只是有些担忧,道:“就像是把一只猛兽关进了我们家中,到处都是我们的羊群。却还得等猛兽筋疲力尽了再打它。”
“是,可最不能放它出去咬,外面还有更多羊群。我们只能站在桌子上,等它累了才能下场打它、驯服他。”
“我担心夜长梦多。”薛白的手指从渭河上移开,放在了黄河上,道:“你说叛军要攻潼关,可他们若是渡过黄河,攻太原,如何?要守黄河,兵力不能布置在西岸。”
若把兵力放在黄河西岸守,叛军一来,直接就被叛军吞了,得在东岸守,李光弼当然也会派遣大将。但东岸属于河东道,太原方面是能够影响到黄河防线的。
薛白首先就不放心河东节度使王承业,所以借李隆基的名义把王承业罢黜。可王承业原本就投靠了李亨,一旦得知薛白手中有要罢免他的圣旨,一定会有所反抗。
“直说了吧,我担心王承业坏事。”
李光弼问道:“北平王可是想让我回太原宣旨?”
“关中防御离不开李节帅。”薛白问道:“你认为谁可为河东节度副使,暂管太原?”
李光弼想了想,道:“王缙。他是太原王氏嫡系出身,名重当世。资历、能力都够。我在太原时,他曾协助我守城,为人甚有谋略。”
薛白当然知道王缙,那是王维的弟弟。
“李节帅与他关系不错?”
“是。”
“那请李节帅手书一封。”薛白道:“我会请朝廷任命王缙,到时书信可一并送去。”
李光弼道:“可需我派人去?”
“那便请节帅遣一大将给我。”薛白道:“我想亲自往黄河防线去一趟。”
***
出了李光弼的大营,薛白又去见了颜季明、元结,这两人是特意带了少量兵力从解县赶来支援长安的。
虽未真出到力,可薛白正要见他们,有要事要说。
三人坐下,薛白拿出他自己的地图,提起炭笔,随手把关中划了一个圈。
“这是殿下目前真正拥有的势力范围。”
接着,他在西边方向又划了个圈,道:“这是李亨目前的势力范围。再看这里,河北及河南部分地域,这是叛军的势力范围。”
他暂时没有提起秦岭,那是在平叛过程中通过功绩、正统名义等手段可争取的地方,他的手指是指到了河东,在他划了三個圈之后,河东恰恰处于这三个圈的包围之中。
只简单的三个圈,一下把河东那重要的战略位置体现得清清楚楚。
“方才我见了李光弼,圣人封他为河东节度使;我们得把叛军堵在黄河以东,就得布防河东;再遣一大将,出井陉,攻范阳,使安庆绪走投无路,彻底平定叛乱。”
薛白说着,手上又做了两个动作。
他先划了一个圈,把河东并入他们的势力范围,之后,再划了一个圈,把河北、河南也包括进来。
“如此,殿下便平定了几乎整个北方。这时再看李亨,他徒有西北边军,一无粮草,二无名义,必不能支撑。”
于是,方才划给李亨的那个小圈也被包括到了他们的势力范围内。
若走完这几步,则李琮收复两京、平定叛乱、除掉李亨,那么势必天下归心,到时迎回李隆基,请他退位,已是顺理成章之事。
那么,谋划河东的重要程度,就相当于《隆中对》里的“益州险塞,沃野千里,天府之土,高祖因之以成帝业。”
唯一的区别也许在于,薛白不是李琮的诸葛亮。如今彼此的关系,更像是刘封与刘备。
“听懂了?”
颜季明、元结眼神一亮,完全明白了辅佐李琮为新君的步骤。
守住关中之后,下一步就是彻底夺取河东。
“听懂了,”颜季明道:“我在河东募过兵。”
元结道:“整个河东的盐都是出自解池。”
“好。”薛白道:“这里有一封圣旨,我们还有李光弼遣来的大将,这里还有两道任命,河东节度判官与河东道转运使,你们往太原一趟,拿掉王承业、拉拢王缙……”
元结道:“若王缙不可拉拢?”
薛白道:“那就拿下,他是李光弼举荐的。”
如今他还不得不考虑李光弼的态度,所以特意让李光弼来举荐,尽可能地团结能够团结的力量。
“我也会给王缙写一封信。”薛白道,“另外,我与你们一道过黄河。”
元结问道:“去接你的红颜知己?”
他与薛白在大理寺狱时见过李腾空前来探监,故而有此一问,却忘了颜季明正是薛白的小舅子。
气氛顿时有些尴尬起来。
“不是。”薛白在颜季明审视的目光下保持着镇定,道:“尽快准备吧,事不宜迟。”
***
薛白在绝大部分人商议国事时,都是以一种辅佐太子殿下兴复大唐的态度在说的。
哪怕有些言语有些大逆不道,也是披着一层天下公义的外衣,好比刘备说的从来都是“兴复汉室”,而不是“我要当皇帝”。
即使有人窥视到薛白的野心,往往并不戳破,因眼下完全没有到那个地步。等天下太平、李琮继位以后再谈完全来得及。
除了少数希望跻身元从功臣的人总喜欢在薛白身边秘谋,比如元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