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李季兰忙不迭地从袖子里拿出一个瓷瓶,晃了晃,把里面的药水倒在李腾空手掌上,李腾空便往脸上抹去。
颇让人惊奇的是,随着它这一抹,脸上的暗黄、斑点、疮痕都被抹掉,再显出里面白晰透亮的皮肤来。
杨齐宣看呆了。
他不是没想过她们是故意扮丑的,可这些日子以来,她们从来都没有卸下过伪装,使他不得不信以为真。
若依他的看法,此时她们就不该立即恢复容貌。应该拿那副丑样子试试薛白的真心才对。
然而,李腾空、李季兰根本就没有类似他这样的念头,动作有些匆忙地抹干净脸,还互相为对方看看。
“还有吗?”
“有一点,但已经很美了。”
“怎么办?”
“头发,头发……”
“到这边来理。”
两人牵着手绕到外廊的另一面。
那边,眠儿偷偷拉了拉皎奴的手,抬起头,递过一个无奈又委屈的表情。因为她们两个也是被打扮成了疠症病人的样子,偏是十七娘根本就不管她们。
皎奴眼看李腾空的头发一时难以整理好,干脆转身下楼,才拐过楼梯,便见薛白迎面而来。
“许久不见了。”
“你认得我?”
“不是煞婢吗?脸怎么了?”
她叉开腿站在那,挡着楼梯。
“哦。”
薛白却不怕她,从她身边挤上前,回头看了一眼,道:“脖子这里要补点妆。”
“轻浮。”
薛白没再理会她,登上春秋楼的高处,转头,先是见到眠儿缩着脑袋,背对着墙,面壁思过一般。他遂当没看到,先是去拍了拍刁氏兄弟的肩。
“伤都好了?”
“让郎君挂心了,早便好了。就是到处都是战乱,没能早些去寻郎君。”
“人没事便好,见了你们,我才觉安心。”
杨齐宣站在一旁等着讨好薛白,偏是没机会插上话,急得直搓手。
过了片刻,那边李腾空、李季兰转了过来。
“薛郎?”
李季兰语气惊喜,脸颊上的红晕如桃花绽放,行了个万福,浅笑嫣然道:“哦,如今该称北平王才是。”
“朋友之间,称我的字也可以。”
李腾空反而显得态度平淡,只是稍稍颔首。
薛白深深看了她一眼,也是微微颔首。
杨齐宣见这一幕,大感诧异。回想着方才李腾空那“女为悦己者容”的模样,心中不由嘀咕道:“真能装。”
当然,薛白登上高楼,并不仅是为了见心上人。
他先是看了一会那边元结与王承业的对峙,最后看到李义忠驱马上前,一刀斩杀了王承业。
此事没有太多悬念,薛白这次甚至懒得亲自去处置王承业。回想在安禄山叛乱之初,他只是常山太守,地位大不如对方,可经历了这场变乱,双方的权势已经远不可同日而语了。
“你是来接我的吗?”
李腾空站在薛白身后,抬头看着天上的云卷云舒,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
“有些公事。”薛白道:“恰好路过。”
“什么公事?”
“比如对付王承业。”
“可你还没与他说上一句话,他便死了。”
薛白道:“也安排一些盐官,推行盐法。往后平叛还需大量的花费,朝廷入不敷出,得有新的财源。”
说着,他绕到高台的东边,看向盐湖。
阳光下,一片片盐田泛着不同的颜色,美不胜收。
是夜,才从刑牢里被救出来没多久的崔众,又被带到了薛白面前。
连番的折腾已彻底磨掉了崔众的意志,薛白一问,他便招供了王承业接下来的意图。
“扶风郡有严武、高适拦着,不甚便利。故而忠王让王承业来安排,许诺封崔乾佑、田承嗣为节度使,依旧领其部。而只要他们愿降,王承业将运送军粮至蒲津渡。”
薛白问道:“李亨这是与叛军同流合污了?”
“王承业说,招降了叛军,那就不是叛军,是唐军。至于庆王……”
崔众说到一半,连忙停了下来,不敢再说。
他也认清了目前的局面,叩首求饶,唯请薛白饶他的性命。
“可以。”
“多谢北平王。”
薛白道:“你去出使叛军大营一趟,依我所言行事,我便饶你一命。”
崔众一愣。
他没想到自己历经磨难,最后还是免不了往叛军大营里走这一趟,想必是命中注定避不过的,只好惴惴不安地应下。
驿馆。
李腾空沐浴更衣,总算是洗净了脸上涂抹的药汁,对着镜子挽了一个道士髻,想了想,须臾又将它打散。
“我给你梳吗?”
正好,李季兰推门进来,走到她身后,拿起发梳,想了想,道:“给你梳个反绾髻,一定好看。”
李腾空摇头道:“一会便睡了,不梳头发了。”
“真就睡了吗?”
“嗯,有些困了。”
“偏要给你梳,不影响你睡的。”李季兰道:“我也许久没见你真容了,这般真美啊。”
乌黑柔顺的秀发在李季兰的指尖上流淌而过,她闻着李腾空的发香,心里有种久违的悸动。直到听得院子里有动静传来,她打了个哈欠,道:“我要睡了。”
李腾空小声道:“我还想再看看道经。”
“好吧。”李季兰继续打着哈欠,自走向里间。
李腾空回头看了一眼,这才把袖子里藏的口脂拿出来,轻轻抿了抿,看着铜镜,对里面的皎好面容感到十分陌生。
可当与薛白相拥在一起,那种久违的熟悉感便又回来了。
都说小别胜新婚,经历了颇为长久的分别,尤其是乱世之中的生死相隔之后,两人都有些忘我。
今日刚见面时,李腾空还压抑着情绪,可当夜幕罩下,那些积蓄已久的情感还是如决堤一般倾泻而出。她越平静,越汹涌。
等到薛白如以往那般准备抽离时,李腾空却是努力搂住他。
“我想……要个孩子。”
她本来以为他不会答应的。
然而,这次她虽已精疲力竭,却还是按住了薛白。
一场变乱,改变了他们之前的很多想法。
月下轻柔,盐湖畔的潮水涨起又落下,湿润了有些干涸的滩涂,留下洁白的盐粒。
驿馆另一间屋内的李季兰把头蒙在被子里,死死捂着耳朵,忍受了太久之后,疲倦地侧过身,苦恼地揉乱了自己的头发。
“如今天下大乱,其实不适合要个孩子。”
“很快要平叛了吧?”
“如果顺利的话,快了。”薛白道:“平叛只差最后一两步了。”
李腾空低声道:“若是平叛了,我不想待在长安,想回我的道观。”
“有朝一日,我得堂堂正正接你回长安。”
“不行的,你的身份。”
“身份是踏脚石罢了。”薛白近来便意识到了,他依旧习惯“薛郎”的称呼,那梦寐以求的皇孙身份还是有些不太适应。
“你放心。”李腾空低声道:“我并非是因你有了王爵,甚至夺位的希望才想要孩子。只是分离太久了,我怕有一天还要分离。”
“我知道。”
“你有心事吗?”李腾空问道。
薛白摇了摇头,随口道:“只是想到,有人说我不能生。”
“旁人哪里能懂得……”
到了河东,再回头看叛军的动作,就有种隔岸观火的味道。想必李亨在朔方看待关中也是如此。
薛白虽还有些担心长安,但相信李光弼的能力。
他不太愿意离黄河防线太远,遣人去请王缙到解县相见,同时他则在此安排了一些盐官。
另一方面,崔众渡过黄河,出使了叛军大营之后,很快给递回了一个消息。
“崔乾佑、田承嗣答应了李亨的招降,要求王承业立刻安排一批粮草到蒲津渡。”
薛白于是立即派人将此事告知李光弼,在蒲津渡伏击叛军取粮的兵马。
虽说此前认为伏击叛军有被缠上的危险,可在黄河不一样,唐军是设伏,又有船只能够迅速撤离战场,叛军中伏之后,哪怕想要决战,也无法追过黄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