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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牢是一个颇有勇武、且义气深重的游侠好汉,跟随薛白多年,如今官位权职都已不低。
但他始终不认为自己能成为一个名将,因为他亲眼见过真正的名将是怎么落败的。
平叛初期,当薛白还在河北挣扎,樊牢曾援守洛阳,随着高仙芝接连败退,含嘉仓无粮,说好的赏赐发不下去,士卒们鱼龙混杂怨声载道,东都官员各怀心思……终于,他们退到了潼关,圣人派宦官吴元孜来斩杀高仙芝。
于是,樊牢与偃师县丞颜春卿一起为高仙芝奔走,他们去求见了彼时在哥舒翰军中任行军司马的颜真卿,试图请哥舒翰出面拦下吴元孜,再上表求情。
然而,他们还在商议,便听到了潼关城头上刑场上高仙芝的悲呼,以及安西士卒们的怒吼。
“长安日远,谒见无由,潼关路遥,陈情不暇……”
“冤枉!”
“冤枉!”
在洛阳招募的兵士们说高仙芝克扣赏赐,可高仙芝带回来的亲兵们却不依,激愤之下竟是杀上城头,直冲到吴元孜身前。
樊牢登上城头时,见到的便是那样的乱象。他心中对昏庸的圣人已经失望至极,乐得看安西士卒们杀掉宦员、救走高仙芝。
然而,正在此时,颜真卿却是喝令“住手”,并要求樊牢去拦住安西士卒,之后说了一番话。
“你等糊涂!今日杀中使、救高将军,逞一时之快,那哥舒将军是放你等出城不放?若不放,你等必死。若放,朝廷降罪于他,则潼关必破,你等便没有妻子儿女在关中吗?!”
一番话,瑟瑟发抖的吴元孜终于看到了求生的希望,连连称是。颜真卿便将诸士卒赶下城头,表示既往不咎。
也就是在此时,一个年轻的安西士卒站了出来,道:“我愿代节帅死!”
“你代不了。”吴元孜指着他,尖声道,“我奉诏前来,必是要带高仙芝的头颅回京。”
那士卒不理,拿出匕首便在脸上狠狠划了一刀,鲜血直流,又道:“我愿代节帅死!”
“你!”吴元孜连忙看向颜真卿,道:“颜司马,还不处置了这贼子?”
“张光晟,你退下。”高仙芝喝道。
“我愿代节帅死。”
一刀又一刀,那名叫张光晟的士卒接连划了二十余刀,把自己的脸划得血肉模糊,吓得吴元孜胆战心惊,也使得颜真卿、樊牢等人动容。
“颜司马,你说句话啊。”
颜真卿长叹一声,道:“就请中使回长安以后说,高仙芝无颜面圣,割面谢罪了吧。”
是日,随着吴元孜一声“斩”,一颗血淋淋的人头从潼关城垛处落下,掉在沙地当中,滚了滚。
高仙芝手持一把匕首,指向他那张以俊美著称的脸,一刀、一刀……直到把自己割得形如鬼魅。吴元孜确认不会有人能认出他,方才敢放他离开。
“今割面以谢陛下。”
高仙芝喃喃了一句,从张光晟的尸体里掏出一枚安西军的牒牌。
从此,他便成了张光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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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就听罢樊牢的述说,先是不信,再看了看面前的张光晟,恍若梦中。
他在马前拜倒下来,道:“若封节帅得知此事,一定会欣喜若狂的,还有李嗣业,他若是再见了节帅,都不知能喜成什么样。”
“你呢?”张光晟问道。
“自是欣喜。”
“你想平定贼寇,还是想立拥立之功?”张光晟再次问道,语气有些冷峻。
面对当年在西域的同袍,他并不显得热情,反而有些提防之意。他并不在乎是哪个皇子夺得皇位,他只在乎自己没守住洛阳,就必须马踏范阳、平定贼寇,赢回失去的尊严。
守住长安的庆王,自然比逃到朔方的忠王要合他的心意。
薛白冷眼旁观着,等着武就的反应。
于薛白而言,张光晟是他一张很大的底牌,不仅是勇猛善战,能独挡一面,还有着相当高的威望。他正是派他到上党,说服了曾经在他麾下的安西军名将程昂,让程昂出兵河北,逼走安庆绪。
之所以敢奇袭凤翔,也正是因为有这个曾经奇袭小勃律的一代名将。
绕道九成宫、绕道陇州、冒充安西军,这种种主意在薛白看来是太过冒险的,反而是张光晟一心要复刻他在西域的辉煌,强烈怂恿薛白这么做。今日这一千人,恰似当年攻阿弩越城的席元庆兵马。
当然,有一个看似更便利的办法,就是让张光晟直接去见封常清、李嗣业,也许能说服他们反戈。但只是也许,毕竟个人之间的关系再好,未必能左右大事上的决定。这些年,他们都已见识过太多为了权力的背叛。
眼下连能否说服武就都不好说。
许久,武就终于应道:“愿随节帅效犬马之劳。”
当年他曾替安西军招募薛白,如今,他们终于可以并肩作战了。
于是,队伍继续押着粮草往西京凤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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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翔。
城门处,武就有些紧张地递过了牌符与公文,道:“安西军判官武就,前来运粮。”
他并不认为自己能轻易诈开城门,因为他们这支队伍伪装得并不是很好。士卒彪悍,马匹奇骏,带的粮少却人人披甲,守城的将领只要留心观察,很可能就要识破。
要知道,如今这座城池,可是汇聚了许多的当世名将。
但没办法,军情紧急,薛白没有时间再耗下去,否则回纥骑兵就要回师了。
“总算运来粮草了。”
今日责任城中守事的将领名为孔德耀,原是禁军中的校将,巴结了李辅国而入了李亨的眼,授了金吾将军,负责西京防备。
当然,金吾将军之上还有金吾大将军,那金吾大将军原是个骁将,在西逃的路上追随李倓,战必争先,护卫了李亨的安全,但前几日已经被罢免了,自然是因为牵扯到李倓想要谋害兄长的大案。
孔德耀这两日正忙着清洗军中不服自己的人,连续换了好几员将领,正愁不能赏赐心腹,眼看有粮草送到,便想利用权职之便扣下来一些。
毕竟之后还要给李辅国送礼。
“运到那个粮仓。”孔德耀遂抬手一指。
武就没想到这般轻易就能蒙混过去,反而愣了一刹那,然后挥手让队伍运粮入城。
于是,一列列精锐骑兵缓缓穿过城洞,直到千余人都入了城,孔德耀才问道:“粮草呢?就这么一点?”
“后面还有。”张光晟抬手一指西面。
孔德耀于是伸长了脖子去看,皱眉道:“有吗?”
阳光映在刀上,光芒一闪。
“噗。”
一声响,张光晟已把孔德耀的头提在手里,大喊道:“王师平叛!不想附逆者立即投降!”
虽然守洛阳他失败了,但他早与薛白说过他有信心能奇袭凤翔,今日势必夺下此城。
于是,他与薛白、姜亥、武就等人当即分兵去夺各个城头,以防备李俶回师。如此,一千人的兵力就有些不足,必须快,控制了城池,便可等外面的三千精兵接应。
樊牢则去取李亨。
“杀啊!”
凤翔行宫并没有宫城,只有一道道简单的院墙,樊牢担心在门口厮杀时让李亨逃了,命人在院墙处点了一包炸药,“轰”地炸塌了院墙,很快,众人杀进了行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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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是李倓出殡,李亨颇为悲伤。
他感觉到自己越来越像李隆基了,如今已能体会到那种为了大唐社稷而无奈杀子的心境,这让他竟然觉得李隆基对自己其实是一直颇为恩厚的。
心中的恨意减少,让他有些失落,觉得当年的委屈白受了。
另外,他有些后悔杀李倓,如此一来,往后若是李俶屡立战功,威望过高,便没有可以用于制衡长子的人选了。
正此时,忽然一声巨响。
李亨先是以为打雷了,接着便听得行宫中有人喊道:“逆贼杀来了!”
他不明所以,起身往外走去,见外面一阵混乱。
“陛下!快走!”
转头一看,却是张汀赶来了,身后还跟着抱着李佋的宦官。
她拉了他一把,匆匆就跑,跑了两步回过头来,见李亨还愣着,不由喊道:“陛下忘了当初活埋薛白一事否?!”
一瞬间,李亨惊得窒息了一下,背脊发寒,当即就有冷汗冒了出来,拔腿就跟上张汀。
熟悉的恐惧、仓皇感涌上来,李亨仿佛回到了天宝五载的那个冬天,他虽活埋了薛白,可他自己也感觉被关在一个密不透风的牢笼里。
他终于恢复了对李隆基的恨意,若不是李隆基打压东宫势力,盲信奸佞叛臣,国事何以至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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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着人群涌出行宫,张汀目的很明确,直接带着李亨往元帅府跑去,那里能臣良将众多,最有可能保护李亨的安全。
突然。
“哎呦!”
张汀回过头看去,见李亨竟然跌倒在地。她不由急躁,怪他这种时候还要误事,目光看去,却留意到李亨头上已满是白发。
她此前只当他是太子、是皇帝,此时才发现他竟已这么老了,可他才四十多岁……
“快,你们挡住追兵……圣人快走!”
仓皇之际,有人带兵赶来,上前扶起李亨,却是李辅国。
李辅国已换了一件布衣,手里还拿着一件布衣直接便披到李亨身上,扶着他快步便逃。
“李亨在那!”
远处有人这般喊了一句,李亨闻言惊骇不已。
“奴婢去引开他们。”李辅国连忙道,正要离开,一看,又道:“圣人,胡子。”
李亨也顾不得了,连忙接过一把单刀一割,割下颌下的胡子交给李辅国。
李辅国脱掉布衣,拿着这一撂龙须,以手捂在嘴上,返身,竟是去吸引叛军。
见此情形,李亨不由大为感动,又跑了几步,果然听身后有人喊道:“李亨往那边去了!”
他不由庆幸有如此忠仆舍身相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