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封常清这个要求,薛白麾下不少人都是反对的,认为封常清有可能就是使诈。
这又是一次考验薛白判断的时刻。
封常清是想诈他过去伏杀吗?确实有可能的,古往今来这样的事例并不少。
可薛白还是倾向于封常清是真心想要谈判,因为他认为一个戍戎西域的将领必是有卫国之志的。
身为大丈夫,尤其是大唐这样强盛王朝的男儿,但凡有选择,必然承受不了需要把子民的妻子儿女卖给回纥,借回纥的兵来助皇室争权夺势。
如今因为薛白守住长安,局势已经大为不同了。封常清一个选择就能够迅速加快天下平定的进度。
基于这些判断,薛白敢去见封常清。
当他准备策马出城之时,却是被姜亥挡住,问道:“郎君何必冒险?”
“记得你们当年初入长安之时,是李亨麾下吗?”薛白问道。
姜亥愣了愣,道:“末将早已全心效忠郎君,绝没有眷恋李亨之意。”
“我知道。”薛白道:“我就是怕自己变成李亨,才得去。”
其实,薛白也在李亨身上学到很多道理。
他明白了掌权者多冒一点险,社稷百姓才能少受一点罪。掌权者多担负一点,社稷百姓才能多安定一点。
***
汧阳城西关,望鲁台。
这是春秋时孔子的弟子燕伋所筑,燕伋乃汧阳人,三次赴鲁跟随孔子十七年,位列七十二贤第十四。学业有成归乡之后,他在此设馆授徒。因思念恩师,每日在此登高望远。据说是他用衣襟撩土垫足,日积月累十八年,形成了这个高高的土台。
七月,落日如火,这座代表着感恩与思念的高台周围站满了成方阵的安西士卒,他们久在西域苦寒之地,畏于火热,一个个汗如雨下。
当然,他们中有很多就是关中人,是被募兵到的西域。此时正翘首东望,像极了千年前的燕伋。
一队人驰马而来,闯进了他们的视线,为首者正是薛白。
士卒们没有想到这个封为皇孙的逆贼,或说这个被视为逆贼的皇孙居然敢来,纷纷议论不已。
一开始,他们口中“薛逆”出现得更多,之后,封常清带着人马迎了过去,与薛白相见,一行人并辔而行前往观鲁台。
随着薛白的英武身姿从容不迫地出现在他们视线当中,渐渐地,“薛逆”的称呼便少了许多,更多人开始称“雍王”,比如有校将会督促士卒们往后站些“给雍王让道”。
等薛白登上观鲁台,看向士卒,众人便能更直观地感受到,其人气概并不逊于封常清。
……
当那密密麻麻的身影与林立的刀枪映入眼帘,感受着那冲天的杀气,如此场景自然是容易让人心生怯意。薛白之所以不害怕,因为他已是死过一遭的人了。
而旁人不知那满脸刀疤的张光晟是谁,薛白却是笃定有他在,封常清至少不会杀自己。
“雍王感受如何?”封常清为薛白指点着那些方阵,开口问道。
“都是大唐的将士。”薛白道。
他在心中告诉自己,不能觉得这是在单骑入敌阵,今日是大唐未来君王走进了必将拥戴他的将士之中。于是,他抬起手,与他们挥了挥。
封常清不由眯起眼,盯着薛白的这一个动作,没有感到放松,心里反而警惕了起来。
“来,为雍王引见……骠骑左金吾大将军,镇西、北庭支度行营节度使,李嗣业。”
薛白目光看去,见到的是一个几乎可以算是巨人的大将,超过两米的身高极为醒目。
今日太热,李嗣业没有披甲,半袒着上身,两边的臂膀大得像两个水桶,比一般的肩胛都要大,也不知要什么样的盔甲才能罩到他身上,又该有多重。
如此一条大汉,仿佛往观鲁台上一站,就能把这高台压塌。难得的是,李嗣业并不笨重,反而十分灵活。
见了他,才让人不得不承认,成为名将真的需要天赋,并不是仅凭努力就可以的,不然有可能越努力死得越早。
总之,薛白是一见李嗣业就很喜爱,他心里甚至想到了曹操见关羽的典故,遂道:“久仰李将军大名,今日一见,果然英雄人物。”
“这次雍王说的久仰大名一定是真的!”赵宗玼大笑道,他倒是十分凑趣。
薛白莞尔问道:“但不知,赵将军纵博场场胜,可是连李将军都胜过了。”
赵宗玼有些忌惮地抬头看了李嗣业一眼,摇了摇头,道:“李将军才不屑与我等纵博。”
李嗣业话不多,只是点了点头。
封常清又引见了数名将领,见时机差不多了,便道:“雍王,请吧。”
他一吩咐,当即便有士卒端着木托盘,上面放着清水与匕首,这便是要逼薛白当众立下盟誓,不再争夺储位。
薛白看着这一幕,却是摇了摇头道:“我此来,想问问封节帅何必如此?这储王,李亨争得、李俶争得,我为何争不得?何不看看储君之位最开始是谁的?!”
封常清道:“我不欲与你争辩其中原由,只知这是最快平息权争之法。”
“为何?”
“雍王时而自称官奴,时而自称孤儿,时而自称皇孙。难免让人怀疑是冒充皇孙,借此阴谋暗篡李氏社稷。还请雍王消世人疑惑,我等方好为长安天子效力!”
说罢,封常清拿起匕首,便将手掌割破,挤出血来。
“请吧。”
薛白闭上眼,回想着自己一次次骂李隆基、李亨自私的场景,又仿佛从青史看到了安史之乱后千年的时空。
某个瞬间,他再次坚定了自己的决心,他接过封常清的刀一划,鲜血滴落水盆当中。
“好,让封节帅放心便是,我绝不借皇孙之名阴谋暗篡李氏社稷!”
第502章 牛刀小试
距离李亨与叶护约定的十日之期渐渐近了,叶护派人询问李亨的战略,得到的却是一个有些意外的回答,说是西路的信使还未归来,得再等等。
“他怎么这么多事。”听得了禀报,叶护有些不满。
他虽不懂形势,凭直觉也知越拖下去对自己这边越不利。事实上,守长安城的王难得眼见薛白拿下凤翔,便出兵支援了。
奈何这是在替别人打仗,叶护再急,总不能替李亨去送死。
又等了两天,李亨终于再派人来了,说准备就绪,约定七月十五共歼逆军。
“陛下已经安排好各路兵马了吗?”叶护问道:“之前西路军是怎么回事?”
信使答道:“无妨,只是道路被薛逆的游骑阻截了。如今军令已下,诸将自当克期而到。”
“好!”
叶护早等得不耐烦了,打起仗来很是主动。他更想要决战于野,担心薛白闭城坚守,把他拖在这里。遂每日派出小股游骑去城外袭扰,当着薛逆叛军的面劫掳百姓。
果然,对方很快就沉不住气,被引诱出城,驱赶回纥兵。
叶护看似直率单纯,实则颇有计谋。他勒令麾下兵马先不攻击薛逆叛军,每次将他们引得更远一些,并故意把自己的大营暴露在其哨马窥探之下。
大营的防备并不森严,回纥兵抢掳来的粮草、布匹有些就放在栅栏边,从远处还能听到被关在营中的俘虏们的啼哭。
每有薛逆叛军的士卒忍不住,想要靠近射杀守卫在大门处的回纥骑兵,都被同袍拉了回去。他们都知道,回纥人的箭术很好,且地势更高,射得更远。
叶护知道,薛白很快就会忍不住来攻打他了。他能感觉得出来,就像两只野兽对峙时,难免能察觉到对方扑上来前的动作。
到了七月十五中元节,歧州一带已很少能看到有人出来祭祖,因为百姓即便没有被回纥人杀掳,也被吓得躲了起来。
前一天夜里,叶护故意下令大宴士卒,作出士卒们都喝醉了的假象,他希望做到这一步,能够让薛白出兵袭击自己。
清晨,回纥大营外松内紧,醉倒的汉子们倚在营栅边。其实勇士们已喂过战马,披着甲在帐中边歇边等。
等了一整夜,不见敌人来攻。叶护正感到有些失望,却又听到了禀报。
“报,薛逆出兵了。”
如此看来,薛白也许是看穿了他的埋伏,想要趁着他的士卒守候了一夜无果,忽然杀出,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叶护却不惊反喜,当即传令士卒们备战。
他抬起头往天空看去,这日是个阴天,但云层很高,并不像要下雨的样子。天气终于不再炎热了,有些冷,这对于回纥、西北军而言很有利。
看来老天是站在他们这一边的。
依照约定,李亨的人马早已经抵达了回纥大营北边二十里处。那么,只要薛逆叛军杀过来,回纥骑兵大可利用速度上的优势后撤,进入预定战场之后,与李亨合力,对其猛攻,至于西北军,则将从后侧包围过来,切了薛逆的后路,且不给长安方向支援的机会。
计划已定,接着便是执行。回纥的哨马来去如风,在掌控战场这件事上有着天然的优势,很快就把薛逆的行军动向打探得一清二楚,把一道道消息禀报了过来。
“报,有两路敌兵正向此处而来。西路自凤翔府出,由薛逆亲自挂帅,有骑兵四千,附从军数千,距营地二十余里;东路自金城县出,由王难得挂帅,人数尚未探明,距营地还有九十余里。”
“报,薛逆距营地还有十余里,停下来整理阵型。”
“唐军安西军节度使封常清遣人来报,现已过汧阳,半日即可赶到凤翔,击薛逆后阵。”
“广平王已行军至大营北边五里,仆固怀恩正休整阵型,随时可冲杀薛逆侧翼。”
“报,薛逆距我们大营还有五里……”
叶护不需要地图,他脑海里自然而然就有整个大战场的形势。
敌我双方每一路人马都是上万人,要让这么多的士卒依计划抵达预定战场交战,是极难做到之事。即使是最厉害的名将,往往也不能在开战之前就完全如愿,只能尽可能地去预判、调整。但叶护就很顺利,各路兵马就像是被他的意念操控了一样。如有神助。
今日不是攻城战,是野战。因地势简单,双方都没太多计谋,都有直接对阵的冲动,难得会是一场纯粹以肉搏取胜的战斗。
叶护喜欢这样,才看到薛白的旗帜就已经兴奋起来了,恨不得直接就下令冲杀。可惜他只是援兵,没有必要为李亨付出这么大的损耗。
于是他下令道:“等交战了,我们就佯败向后退,让唐军与他们拼伤亡。”
“别舍不得那些金帛子女,等打了胜仗,我们要多少就让唐主给我们多少!”
终于,薛白的旗帜竖到了回纥骑兵的阵面前,稍稍休整,号角一起,当即便有重甲骑兵冲锋过来。
他们持着又重又长的槊,提起了速度之后,势若奔雷。而这边的回纥骑兵似乎因为宿醉而显得慌乱,还在匆匆忙忙地列阵,眼看他们都开始冲杀了,未战先乱。
如同一块石头砸向了蜂巢,一瞬间,蜜蜂“嗡嗡嗡”地散开。
但石头也许能砸破蜂巢,并恰巧砸死几只蜂巢边的蜜蜂,却很难对这些轻盈飞舞的蜜蜂造成大的损伤。
回纥骑兵们骑术了得,轻易就在重骑兵杀到之前逃逸开了,有人还炫技般地把自己挂在马蹬上,险之又险地在摔落之前重新翻上马背,发出害怕的尖叫声,吸引薛逆叛军来追。
***
哪怕明知回纥骑兵是佯败,但薛白麾下将士们还是很容易有一种大胜的感觉。
一回合杀退回纥人之后,高参纵马冲进了回纥大营,放眼看去,倒处都是金帛、钱粮,以及被俘虏的女人、孩子。
“救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