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李俶意料的是,魏少游的态度并不强硬,不像是来招降的,倒像是趁机偷逃回来的。
当然,上一个回来的仆固玢已经被仆固怀恩砍杀了,魏少游也很害怕,说话语气轻柔,一副为李俶尽心竭力的样子。
“薛白派你来做什么?”
“雍王希望忠王与广平王能迷途知返……”
待魏少游把薛白的条件说了,李俶也是勃然大怒,明白了李亨为什么差点要斩杀魏少游。
“岂有此理?逆贼欲篡我大唐社稷,还想让我束手就擒?!”
魏少游道:“臣此来,实为广平王考虑。不提大唐社稷安稳,臣只问一个问题,这仗若想继续打下去,钱粮从何而来?”
李俶道:“自是从蜀郡、江淮运来!”
“臣是朔方转运使,没有人比我更清楚的了。凤翔既失,关中道路不通,蜀郡、江淮即便运粮,又如何运来?”
“郭子仪自当拿下河东,甚至不用运粮,已收复长安。”
魏少游问道:“广平王可知,此番是为何败了?”
“为何?”
“告知广平王也无妨。”魏少游道:“有李先生出谋划策,雍王如何能不胜?”
李俶讶道:“谁?”
“李泌李长源。”
“不可能。”李俶一向能忍,此时变了脸色,道:“先生不会背叛我。”
“恕臣直言,李先生忠的是大唐社稷,而非……”
“我们才是正统,先生绝不可能支持一个叛逆。”李俶径直打断道:“别以为我不知,你这是离间计。薛白想收服先生,但他做不到。”
“雍王所为,一直都是在弥补忠王、广平王犯下的错误。李先生岂能看不明白?”
“我们守大唐正朔,还能是犯错?”李俶讥笑。
这种事情,彼此心中都明白,嘴上又不可能承认,魏少游也就不肯多说了,答道:“封常清之所以归附,正是因李先生出面。”
李俶变了眼神,想要反驳,可他确实想不到除此之外的理由。封常清总不能是为了大唐社稷安定才选择附逆的吧?
那么,李泌真成了薛白的谋士?
此事莫名给了他心里蒙上了一层阴影。
魏少游放低了声音,道:“臣真是为广平王考虑,以大局为重归降,声望自是不低,足保你在长安享清福,岂不好过在朔方吃黄沙?”
说着,他补充道:“这正是李泌与封常清出于私谊,为你劝说雍王的结果。”
李俶不信,甚至想要杀魏少游,却偏能从与他的谈判中看出一些东西来。
魏少游又道:“如今归降,犹是皇子皇孙。等到身边诸将士都背叛出走了,到时可就晚了。”
李俶敏锐地捕捉到,魏少游这句话是极笃定的,像是薛白又要招降他这边哪个大将,不,这又是离间计。
可万一呢?
第504章 过犹不及
李泌依旧住在歧州城元帅府中,成为俘虏以后的生活并未让他感到不适,每日无非是打坐修行,倒也乐得自在。
只是每日傍晚,院墙另一边总有些吵闹。好像是薛白收容了战乱中一些流离失所的孤儿,划出元帅府的一半设了个学馆,下课之后,先生在院中纳凉,一群孩童便央着先生讲在堂上没讲完的故事。
李泌也跟着听了几天,知道那是一个类似于晋末衣冠南渡的故事,只是把晋换成一个叫“宋”的朝代,把司马氏改成了赵氏,把五胡乱华改成了北边的女真族。
可听到后来,他也能听出其中与晋室南渡不同的东西,那故事更像在喻隐当世。书画超绝的宋徽宗影射的是当今的太上皇;蔡京影射的是李林甫、杨国忠之流;李师师影射的是杨贵妃。
至于用谁来影射李亨?一开始李泌以为宋钦宗影射的是李亨,觉得太过偏颇了,在他心里,李亨的才能还是远胜宋钦宗的。渐渐地,他听出了一些端倪,最初他以为能兴复天下的康王赵构,似乎不那么英明神武。
尤其是听到赵构看似重用李纲、宗泽,声称将亲督六师,以援京城及河北、河东诸路,与金人决战,实际上却在短短几天后就跑去巡幸东南。这不得不让人想到当时长安犹在坚守,而李亨依旧还是北上灵武。
再往后听,时常能让李泌感受到赵构为了一己之利而置国家大义于不顾的自私。
“喏。”
“一则务必尽快接太上皇回长安,如此,庆王即位方可名正言顺,人心复定。”
李泌道:“他做不到,没有钱粮辎重。孤军深入只有死路一条。”
薛白道:“故事终究是故事,赵构如何,岳飞如何,不提也罢。眼前呢?沧海横流,长源兄是能够为社稷出份力的。”
先是述说了史思明南下相州救援安庆绪一事,表明长安方面之所以愿意再给他们一个机会,是为了社稷大局为重,之后,使者递过了李泌的信件。
薛白道:“我的身世重要,还是大唐的社稷重要?”
薛白道:“若他们相信是你在为我谋划,那我接下来离间旁人,自然也就更容易了。”
“当今人物,在赵宋的故事里各有所指。我却没听出,谁代指的是庆王、谁又是你?”
“怎么?”薛白问道:“担心他们怪你?”
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薛白的第二批使者到了。
等了一会,一众童子问道:“然后呢?”
“二则忠王、广平王归降之后,绝不可伤他二人性命。”
话到这里,他还补了一句,道:“除非,你有何恐为人知的心思。”
“那你可愿把社稷摆在己身之前?”
“你去问封常清吧。”
“臣子之私?”仆固怀恩大怒,骂道:“你出于私心构陷郭节帅,反说我不忠心吗?!”
宦官骆奉先匆匆小跑到李亨面前,道:“仆固将军与辛将军打起来了。”
“不错,此事必然是由仆固怀恩出面。”李泌道,“可以想见,彼时军中非议也不会少,我或可借此说服仆固怀恩来附。”
仆固怀恩瞪大了他赤诚的双眼,看向李俶,迫切需要李俶为他说话。
江淮断了长安的粮,郭子仪正在河东相逼,李琮很可能先一步大势已去。否则,为何薛白打了胜场,反而要招降他们?
“多谢了。”
有信使匆匆赶到,道:“雍王,有急递。”
薛白问道:“你怎知我知道?”
李泌道:“我在奇怪一件事。”
“没有陛下,也没有我。”
他们的不满却是由来以久的了,仆固怀恩每次作战奋勇不要命且不说,杀子献忠一事,总让他们觉得事出反常必有妖。
辛云京道:“我与陛下商议的是社稷的大局,而非臣子之私。”
他初时会告诉自己,不必在意此事,保持着平静。可又等了两日,他终是没忍住向看守他的护院道:“请雍王前来相见。”
“嗯?”
“形势不容乐观。”薛白不让他回避,开始直接说道:“史思明准备南下救安庆绪了。”
“想多了,你只是长得俊而已,这对李十七娘有用。”李泌道:“对我没用。”
“当然。”李俶连忙安抚,“仆固公忠心可昭日月。”
“这是自然。”
薛白道:“若是李亨得知这消息,你猜他是会大喜、认为我无力再追击他了,还是因社稷动荡而大惊?”
李亨勃然大怒,立即命李俶去控制局面。
李泌道:“回纥是来助大唐平叛的,你却将他们给平了。”
两人饮着茶,聊了些闲事。
“是,勤劳得像一群蚂蚁。”薛白道,“由此可见,史思明的势力不会弱。”
“岂会是取决于我?”
李泌反问道:“你打算落子于何处?”
“没有了,那故事老夫也是从报上看来的,就载到那里。想听,今日说一個张居正当宰相的故事……”
说话间,隔壁院墙里又响起了那老先生与孩童们的声音,李泌忍不住倾耳去听。今日却没听到故事,他们早早散去了。
李泌思忖了片刻,几次启齿却又不说,最后道:“就不可能忽略钱粮去探讨这个问题。”
李泌微微滞愣。
李泌懒得与薛白争辩,想再追问后续的故事也按捺住了。
辛云京不敢回答,只小声道:“也许,陛下可稍做些退让?”
看过,他把情报摆在了李泌面前,也没说话,独自沉思着。
薛白便自顾自地说起当前的时局。
“你说,我考虑。”
“为何?”
但不退怎么办?李俶认为,只要坚守泾州,僵持下去,薛白很快也要自顾不暇。
李亨近来一直在提退往灵武之事,可张汀、李俶难得是一样的意见,都是万分反对此事。
李泌依旧摇头,他不是轻易就能被薛白说服的。
“原来如此。”
“那为何殿下能容他屡次污蔑于我?”
然而,李俶张了张嘴,无话可说。
李泌不用问也知,薛白既胜,必是已说服了封常清。这倒是让他颇为意外,近来总听赵构的故事,他总认为人都是自私的。
可接下来,那边苍老的声音却是语锋一转,叹道:“恰此时,朝廷欲划淮北,弃之给金人,一日奉十二道金牌令岳飞班师,岳飞愤惋泣下,向东向拜曰‘十年之力,废于一旦’。”
薛白看过,招过使者,先是递过李泌的信,道:“这是李泌写给李亨父子的信,你光明正大的送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