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上元安康。”
薛灵略有些醉态,并无怯意,他每夜都是与长安显贵赌搏,圣人的事听得多了,自觉也是显贵,只是不得志。
柳湘君举止非常得体,但面容憔悴、衣着朴素,殿中不少人见了都暗自摇头。
连杨玉瑶都皱了眉,轻咬着嘴唇,自觉替薛白找这般寒酸门户,失了好大的面子。
“薛灵,可是你丢了儿子?”
“回圣人话,正是,这个就是我儿,丢时只有乳名‘病已’。”
“有何为证?”
“此处有家状,六郎开元十九年出生,开元二十四年被掠拐于渭南官道,贩于洛阳南市。学生散尽家财,苦苦寻访,这些年收藏了诸多线索……”
薛灵很有条理地回答了一段话,拿出许多文书。
李隆基懒得看,随意地倾过身子向高力士道:“将军且再看看,像否?”
高力士再次趋步上前,目光打量。
若只论身材长相,薛灵也是魁梧英俊,但吃喝嫖赌过度,远无杨慎矜的文雅矜贵之气。
“老奴看着,有些像,又有些不像,驸马以为呢?”
杨洄又在发呆,没恍过神来,直接答道:“不像,这人看着太落魄。”
“落魄?”
薛灵绝不容许旁人诋毁他的身世,当即反驳,还抬手一指杨慎矜。
“我落魄?要论出身显赫,我祖上代代公卿、簪缨世家。隋太祖杨忠还在给人当部曲时,我薛家已钟鸣鼎食一百年,一百年!”
河东薛氏南祖房这一支,时称“武力强宗”,薛仁贵虽一度因父亲早亡而家道中落,其实祖辈全是高官,能一直追溯到南北朝,确实是世代公卿。
当然,世家大族就像一棵大树,有主干,有枝叶。
杨洄愣了愣,不屑与薛灵这种枝叶争吵。
这人说话不过脑子,扯出了杨忠,万一再扯出杨坚、杨广,坏了圣人观灯的心情。
“杨慎矜,你为何要抢我儿子?”薛灵还不依不饶,“我早看你不顺眼了,自诩名士,吹嘘材貌,凭什么就伱能‘见容当代’?看看,这满殿诸公,哪个不是体貌丰伟?”
李隆基闻言,哈哈大笑。
他被薛灵这一番话逗得很是开怀,却还不忘安抚臣子。
“杨卿不必介怀,薛灵说话太过直爽了。”
杨慎矜忙道:“臣不敢。”
“当然,朕的诸爱卿确实是个个体貌丰伟、槐梧俊美,盛哉!”
“臣等谢陛下厚赞!”
“天佑大唐盛世,群贤毕集,文武林立,野无遗贤,朕与众卿共饮,贺之。”
李隆基一高兴,当即提了一杯。
一时之间,满殿高官纷纷起身,举杯敬酒,数百人不论官袍颜色,果然是个个高大魁梧、仪表堂堂。
“盛哉大唐!”
“盛哉大唐……”
声音传开,花萼楼一片欢腾,只因圣人敬了杯酒。
但当李隆基一放下酒杯,却又问了一句话,十分有深意。
“薛灵,原来你也听说了杨卿‘见容当代’的豪言壮语?”
……
李娘才坐下,倏地站起身来。
圣人果然看出来了。
杨慎矜那句“吾兄弟三人有如此貌、如此材,见容当代”的狂言,高力士方才就说过。这是在提示旁人圣人已不喜杨慎矜。
所以,是有幕后主使者听出了这意思,教薛灵这么说的。
而圣人心知肚明,没有人能够在这大殿上欺君。
全都去死吧!
李娘正想着该怎么巧妙地揭破薛白欺君的阴谋,忽然,有人抢了先。
“禀圣人,薛灵此人不可信,嘴里十句话有八句话是假的!”
李娘回头看去,见说话的竟是张去逸家的长女张泗。
张泗有些醉了,抬手一指,又道:“薛灵,当我不识得你吗?你赌得倾家荡产,却敢与圣人说是散尽家财寻访儿子,欺君吗?!”
薛白听这声音,也回想起来了……这是杀吉祥那夜从暗赌坊逃出来的嚣张女子,自称上柱国的女儿。
薛灵有些慌,这才意识到这宴上还有他的赌友。
户部尚书章仇兼琼此时定眼一看,也认出了他,当即喝道:“薛灵,你到处欠债,盯上了薛白的丰味楼,竟敢闹到御前?!”
薛灵登时跪倒伏地,瑟瑟发抖。
李娘听得血脉贲张,心想这些贼子马上就要死了。
却听薛灵颤声道:“回圣人,我真不是为了丰味楼,炒菜……炒菜我在范阳时,就曾在军中吃过,又干又焦,也没什么好吃的。”
“军中?炒锅炒菜?”薛白忽然有了反应,“我好像,记得了一点……”
虽然知道薛灵很不靠谱,但他还是决定把宝押在杨家姐妹身上。
“六郎,你终于想起来了?”
薛灵大喜。
他为了从亲戚手里骗钱什么鬼话都说过,当即配合。
“记得吗?那年我带着你探望五叔,在范阳军中,我亲手给你喂的炒菜。那日你还说‘阿爷,我长大了要给阿爷争气’,你终于想起来了。”
“呜!”
柳妇听到这里,没能忍住,哭出了声,忙用手捂住了嘴。
薛白转过身,看着这夫妇二人,发起呆来。
李娘见了,不由冷笑。
圣人都已经敲打过薛灵了,这小子还敢继续欺君,自取死路,也好。
“薛白。”李隆基问道:“这可是你阿爷?”
“回圣人,我不太记得了,似乎有印象。”
“薛灵,朕最后问你一句,可确定这是你儿子?”
薛灵虽大胆,莫名却惊恐起来,下意识地抬头往红袍官员里瞥。
“朕问你,你看旁人做甚?”李隆基叱喝道:“有旁人替你找的儿子不成?”
有意无意地,他竟是往李亨身上看了一眼。
诸人当即胆寒。
气氛一寒,薛灵、柳氏连忙伏在地上,颤抖不敢言。
忽然,有银铃般的笑声响起。
之后是一句话,仿佛春风拂过,直接吹散了严寒。
“三郎,是我托高将军办的。”
薛白目光看去,说话的正是杨玉环,声音如黄莺出谷,她若是唱歌定是极好听的。
“我们不是吃了炒菜吗?我听三姐说起,给她送炒菜的小薛白与家人失散了。就问高将军,能否替他找回家人,这也是行善积德。没想到高将军竟真找到了。”
她说话时眼神里既有小女孩的天真烂漫,又有成熟的风韵,还有少女的狡黠与机智……连薛白也分不清她话里有几分真假。
高力士当即恭谨地应答。
“那日,薛将军宫门当值,老奴请他把长安走失孩子的人家列出来,结果薛将军一听,拍着腿说他兄弟家就是。没想到,走丢十年的孩子一下就找到家了。老奴只问了一句话,不敢居功,必是贵妃积善,薛家沾了洪福,天宝六载开年即有奇事佳话,又是个好年景。”
“原来如此。”
李隆基大乐,抚须朗笑道:“朕的爱妃心善、将军勤恳,使破散十年之门户团聚,好,很好!薛灵、薛白,你父子还不谢恩?”
“谢圣人大恩大德!”
薛灵想到富贵晃眼,大喜不已,连忙磕头。
柳氏喜极而泣,再次哭了出来,深深看了薛白一眼,向李隆基千恩万谢。
“谢朕做什么?”李隆基愈发亲切,“你们该谢谁还不知吗?”
薛灵夫妇再次俯地,“谢贵妃、谢高将军……”
薛白还在发懵,慢吞吞地抬起手准备行礼。
“快起来,不必多礼。”杨玉环笑意吟吟,转向薛白道:“再过一会儿,许合子便要御前献唱,你诗词写得好,可得让她唱支新曲。”
她眼睛亮亮的,像是很贪玩。
想来李隆基年迈却还这般宠爱她,除了因美色之外,或许也因她的活泼贪玩能让他觉有趣,感到青春年少。
毕竟谁又喜欢整天板着脸的无趣人?比如今夜殿上诸妃,还有一人也是绝美,但气质清冷,不爱说话,李隆基就一直疏忽她。
薛白又想到,杨玉环这一番话也许还有提携之意。
两个月前她曾负气出宫,他让杨钊送了一首诗……她记得这个人情。
“贵妃谬赞。诸公面前,不敢献丑。”薛白答得规规矩矩。
“不可过谦,大唐的少年郎该有豪阔傲气!”李隆基虽老,语气却豪气冲天,“何况你那句‘云在青天水在瓶’就很不错,如此意境,一句即可抵整首好诗。”
“圣人怎也听过?”薛白故作惊讶。
“算盘打得好啊。”李隆基得意一笑,不再理会他,道:“薛卿,带着你的兄弟、从子落座,赐酒!”
“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