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进了殿,各自落座。
这次,薛白的位置比起在朝会议事时被往后摆了些,摆到了李琮的兄弟、儿子们后面。
若按辈份来算,倒也说得过去,但可以隐约感受到,在彻底平叛之前李琮心底已在跃跃欲试地想要削他的权力。
为了让朔方军将领们安心,李隆基也在宴上,由江采萍与范女陪着。另外,也许是为了让李亨、李俶难堪,李琮还特意把他们也唤来了。
“忠王、豫王,你们一时糊涂,使仆固爱卿受了委屈,赔酒一杯吧。”
李琮还是一副老好人样子,维持着大唐朝堂的和睦,开宴不久便朗声而笑,这般提出了要求。
所有人都被他打败,臣服在他的宴上,听他谈笑风声,而他胸襟广阔,没有追咎他们的罪责,许他们安度余生。
这让他自觉有一种太宗皇帝在御宴上让颉利可汗跳舞的感受,飘飘然的。
“臣领旨。”李亨、李俶知道李琮想要什么,乖乖提着酒杯起身,面露愧色,道:“臣迫害良将,险些误了大唐啊。”
仆固怀恩很受用。
他其实不那么在意富贵与否,就在意是非对错,眼下可算是证明了自己才是对的,十分满意。
“臣如今方知圣人是明君,偏是忠王当时把臣蒙蔽了。”
李亨心情大坏,尴尬地应了两声,躲回案后坐下,自卷着胡饼吃,一如多年前的窝囊模样。
李琮志得意满,又道:“雍王,你与仆固爱卿共饮一杯。”
仆固怀恩遂也与薛白共饮了一杯,他得了李琮的器重,忍不住又开始管事,道:“雍王何不自请解了天下兵马大元帅之职?表明伱守卫社稷出于忠心,而非有谋篡之意。”
李亨坐在那边埋头吃饼,心里不由暗叫一声好。
他早就受不了仆固怀恩的蛮、犟,自恃忠勇便指手划脚,像是八百個亲戚打着为他好的名头对他多加干预。
当时逼反了仆固怀恩,他也郁闷,如今便叫李琮、薛白也尝尝这滋味。
此时,薛白有很多种回答,一般而言,他该板起脸喝叱一句,“叛军压境,国事危急,你此言居心何在?!欲反不成?!”
这种威胁能震慑别人,却震慑不了仆固怀恩。
另外,薛白内心强大、坚定,也不需要通过震慑来展现自己,他只是笑了笑,道:“会有那一天的,天下太平,大家卸甲归田。”
仆固怀恩一愣,有种一拳打空的感觉。
薛白是真的不以为忤,仆固怀恩一入京,暂时就不可能放他掌兵,根本威胁不到薛白。且薛白相信,时间会证明一切,故而他能以平和的心态面对这些敌意、不服……
此时是黄昏,夕阳从殿门照进来,殿内,执掌着大唐的当权者们再次举起了酒杯。
而在一道道红墙那边,在宫门落钥之前,有骑士匆匆送来了一封消息。打乱了这一场宴会。
“陛下!”
报信的宦官嘴里唤着“陛下”,手捧着消息想要递上去,很快却又遇到薛白那锐利的神色,只好把战报先递给了薛白。
因平时这些战报都是先送到皇城的,今日是因薛白、颜真卿、王难得等人都在宫中才会送来。李琮还是初次见到如此新鲜的战报,不由好奇道:“何事?”
薛白神色平常,没有回答,只是道:“陛下放心,小事而已,有司处置即可。”
“唔,便交于中书门下办吧。”李琮故作威严,“宴饮继续。”
薛白遂与一众有实职的官员们告退,留下勋贵闲人们继续宴饮。
***
“所幸,及时招抚了仆固怀恩啊。”
颜真卿放下战报,如此感慨了一句。
最新消息,史思明各路叛军之中的东路军,即周贽所部,在胡良渡渡过了黄河,唐军这边河南节度使、嗣吴王李祗率军截击,大败,退守兖州。
“是啊,若再晚一些,仆固怀恩得到消息,未必会这么快下决心归降。”
薛白的目光看向地图,在山东济宁一带放下了一枚兵棋。
他知道史思明想要直取洛阳,因此防备的重心一直都放在汴州到洛阳一带,如今叛军从更东边突破了,让他有些后悔没能更早换掉李祗。
“李祗必是有保留实力之心。”
王难得道:“叛军过了黄河,张巡两面受敌,防御的压力就更大了。”
“是啊……”
衙门中灯火通明,重新调整着各种防御的方案、粮草的调配。
到了天明有很多的情报送来。
留守东都的颜杲卿上表,因胡良渡之败,开封、洛阳一带的百姓十分惊慌,不少人已在寒冬逃亡。新任的偃师县令周翮未见叛军身影,已弃城而逃,为官兵所擒,颜杲卿将其斩首示众。
在薛白看来,眼下最大的问题不在于能不能击败叛军,而是洛阳一旦再次失守,天下人的信心就没了,会带来一系列的后续问题。
这一战,首先要保卫的是信心,是百姓对大唐的预期。
***
薛白思虑了很久,再次去找了李泌,问了一个问题。
“我打算亲自出镇洛阳,长源兄以为如何?”
李泌讶然,思索着,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反问道:“为何作此想?”
薛白道:“本考虑过奉陛下御驾亲征,以雷霆之势迅速扫平叛乱,免除后顾之忧,但有些阻力。”
岂止是有些阻力,此事,薛白没有与颜真卿商议过,就是知道颜真卿必然不肯。
李泌听了也是十分不安。
事实上,薛白的一些图谋,此时已露出了端倪。
薛白曾经当过偃师县尉,在伊水与洛河之间均田免赋,再加上曾在不毁坏洛阳的情况下入城擒住了安禄山,可以说在东都颇得人心。
而李唐宗室的根基在长安。那么,一旦薛白把天子迎奉到洛阳去……武则天当年就是那么做的。
“不可能。”李泌道“关中才安稳,御驾不可轻移。”
“是啊。”薛白道,“可洛阳人心不安,所以我想出镇洛阳,你觉得如何?”
李泌知道薛白此举对战事会有好处,他曾经两次守下长安,出镇洛阳,自然能让洛阳军民知道朝廷不会放弃东都的决心。
可一旦如此待平叛之后,薛白就更加功高盖主了。
若薛白留在长安,则平叛之功与威望必在郭子仪、李光弼。往后天子只需拉拢此二人便可辖制薛白。他去了洛阳则不同,一番经营之后,只需断掉长安漕运,轻易可将天子挟持过去……
“不妥。”
李泌摇了摇头,淡淡道:“郭子仪、李光弼,皆当世名将,自有破敌之策,你多加干涉,有害无益;颜杲卿、张巡亦是一时之名臣,由他们守城拒敌,多你、少你,无甚太大区别。”
薛白自嘲一笑,道:“是吧。”
李泌以好奇的目光看向他,微带讥嘲之意,问道:“你就不怕,离了长安,会失了你的权柄。”
“权柄不是守着这几座宫阙就能来的。”薛白叹道:“我哪有什么权柄,只不过是守护住了一些生黎,众望所归,如此罢了,故而,不敢让他们失望啊。”
李泌一愣,只当他是在开玩笑了,岔开话题,道:“说有用的,要解眼下燃眉之急,当督促李祗尽力抗敌……”
两人又议论了一会李祗之事,薛白也就离开了。
李泌独坐,思虑着,也不知方才是否已说服薛白不要去洛阳。
他很担心,李琮会因为觉得薛白离开长安有利于他施展拳脚而应允此事,那就太目光短浅了。
经历了安禄山的叛乱,朝堂对天下各道的掌控力已大为减弱。哪怕李琮趁着薛白不在而控制了大部分朝臣,可不能调动平叛的大军,又有何用?可谓是舍本求末。
想到这里,李泌很希望能提醒天子一句。
可惜,他被幽禁在这道观之中,能做的只有修行。
***
两天后,战报终于详细地传到了李琮耳中,他深为忧虑,担心薛白要借机动李祗。
“此前在御宴上,仆固怀恩提出想领兵平叛。”李琮道:“朕看他是个忠心的,可惜,李倩不肯再放他兵权啊,说到底,还是猜忌大将。”
“奴婢看,仆固将军是能为圣人所用的。”窦文扬小声道:“若能让他掌握禁军,往后,或可为圣人除奸。”
“岂是那般轻易的?”
窦文扬目露思索,道:“奴婢近来打探到了一些风声,起居舍人崔祐甫上表,请圣人派雍王出镇东都,稳定人心。”
“哦?”
李琮一听就对此事感了兴趣,问道:“崔祐甫?看来,此人是个忠臣?”
“此人出身博陵崔氏,乃中书侍郎崔沔之子。进士及第,”窦文扬道,“奴婢查过,崔祐甫与雍王是同一时间授官,一个寿安县尉、一个偃师县尉。如今两人云泥之别,他私下里对雍王多有不逊之言。”
“那他让李倩出镇洛阳,是出于私心了?”
“奴婢认为,该是出自于忠心,对大唐社稷的忠心。”
李琮目露思量。
窦文扬道:“百官苦于雍王久矣,称‘今言路闭塞如李林甫当朝’,奴婢更是听闻,雍王还想任用李林甫之子李岫,朝臣们敢怒而不敢言。若将他放至东都,则圣人可纳百官谏言矣。到时再任仆固怀恩掌兵,卫护圣驾,圣人可安心矣。”
“有道理。”
李琮连连点头,尤其被窦文扬用的那个“放”字打动了。
把薛白外放出京,才有他掌权的机会……汉献帝就从来不能把曹操外放出许昌。
“可,他岂能答应?”
窦文扬道:“崔祐甫愿为陛下效死,他打算邀百官在朝会上进言,以声势逼雍王去洛阳。”
“允了。”
李琮陡然间有了气势。
自乱世以来,他守长安、驱乱军、平忠王,接下来则要定河北、除强臣,可谓是明君之兆了。
没想到的是,仅过了两日,李琮便得到了好消息。
“陛下!陛下!”
窦文扬匆匆奔到御榻前,喜不自胜,叩首道:“奴婢不负使命,办成了!”
“办成了什么?”
“让雍王答应出镇洛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