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圣人,可我不通音律,是胡乱拼凑的。”
杨玉环、许合子不由都掩口而笑,给薛白解了围,“你呀,胡乱拼凑,过不去了是吧?”
她们笑得动听又动人,确是极容易让人不思国事。
但国事还是来了。
有金吾卫将领脚步匆匆登上花萼楼,人未到而声先至。
“陛下,不好了!”
李隆基听了立刻脸色一沉,叱骂道:“郭千里,还不知朕为何贬谪你?!”
郭千里正要说话,劈头盖脸便挨了骂,当即不知如何是好。
见此情形,薛白再回想起来,才知原来李白那句“入掌银台护紫微”不是用了最擅长的夸张的手法,这次真是写实。
他遂小声提醒,“还不祝圣人安康?”
“哦,对。”郭千里连忙执礼道:“圣人上元安康!”
“没轻没重,去向薛徽奏事。”
“喏。”
郭千里一转身,先瞥到李林甫沉着脸站在那,不由暗道糟糕,这才意识到自己一激动忘了先禀报右相……这次若连右相府也嫌弃自己,那可就一个靠山都没了。
他只好摆出不情不愿的态度,凑到薛徽身边,低声道:“将军,不得了了。”
这两个一个亲近东宫,一个投靠右相,今夜却查到了同一个大案。
殿上隐隐已有一两道目光投向了杨慎衿……
***
“圣人。”
高力士也得到了一个消息,趋步上前,对李隆基附耳禀报。
为上元夜,李隆基白天已睡得很足,原本打算通宵达旦。此时夜才过半,酒刚微醺,气氛方活跃起来,群臣不再拘谨,许合子正准备唱新曲,他想要亲自伴奏,正在考虑箫或笛哪个乐器更适合那首《青玉案》。
这种时候,却忽然出事了。
往常这种时候,他都会把事情交给李林甫办。
“圣人,此案右相亦涉其中,伏惟圣人亲自处置。”
亲自处置?
李隆基脸上的笑意凝固。
之前他的喜怒变化收放自如,怒都是佯怒,天子的手段罢了。唯有此时此刻,他是真的不高兴。
殿中偷偷观察着他的臣子们见了,俱是心中一凛。
“太真,朕尚有国事,你与永新先谈。”
“国事要紧,三郎快去吧。”
杨玉环温温柔柔一个万福,恭送了圣人,转头继续与许合子聊起来。
李隆基回头看去,听得两个绝世美人正讨论到唱那一句“玉壶光转”时的转音,很想继续与她们高论一番。
他认为那是薛白口音的问题,若用江淮方言就好唱了。
心中琢磨着此事,他沉着脸走过殿堂,淡淡吩咐道:“暂歇。”
“圣人制,歇宴,更衣。”
***
李娘眼看歇宴了,当即站起身来,趋步赶向李林甫。
走到一半,她想到众目睽睽之下与右相私语不好,转而走向了她的夫婿杨洄。
“怎么回事?”
“不是他。”杨洄凑到她耳边道:“我亲眼看着武酉掐的,分明是死了,不会是他。”
“那是鬼吗?”
这才是李娘最害怕的,她扯住杨洄的衣领低声叱道:“我不管,得弄死他,这次让李林甫来动手。”
“嗯,我去说。”
但等杨洄一抬头,只见有一人已凑到李林甫面前。
他目光一凝,心中那种撞鬼般的恐惧感更深了。
……
薛白脚步飞快赶到李林甫面前,径直道:“右相,我有要事禀奏。”
“宴后再谈。”
李林甫很疲惫,他从元月十四的卯时,熬到了元月十五快到寅时,已没有心情与薛白再废话。
只打算让人杀了、埋了,图个清净。
然而,薛白竟敢直接凑上前,低声道:“杨慎矜要案发了,且是无法收拾的谋逆大案。我来不及禀报右相,才自作主张。”
李林甫只手遮天惯了,本不认为有什么案子是右相府摆不平的,此时心念一转,猛地惊觉起来。
他才注意到圣人亲自处置了,这次没有把案子交给他。
真的是出忽意料的大案!
一瞬间,老人的疲惫之色顿消,终于恢复了那精神刚戾的好斗之态。
“右相不知吗?十郎……”
薛白话到一半,忽然住口。
他故意的。
他不能提前与李林甫全盘托出,会被怀疑、猜忌,甚至牵出他勾结东宫死士杀右相门下三十余人之事。所以,最好在杨慎矜认亲时拒绝,顺势接受杨玉瑶的安排,打李林甫一个措手不及,还显得像事出紧急,他也没办法。
事后他有借口,“来不及了,当时我与李十郎说,十郎不听”。
再考虑到以李岫的人品不会隐瞒此事,那这个借口不必由他说,李岫自会说。
“随本相来。”
果然,李林甫当即便要去更衣,并遣人招来李岫。
今日花萼楼御宴,自有备下庑房给赴宴的皇亲重臣休息,右相亦有一间。
护卫先进去仔细探查了一遍,李林甫才带着李岫、薛白入内。
“守好,任何人不可进来。”
李林甫走进庑房坐下,脸色深沉,叱道:“说,如何回事?”
薛白道:“今夜二十一郎遇袭并非偶然,乃有死士假扮金吾卫。我担心十七娘,一路追着,赶到杨慎矜宅邸附近,亲眼看到那些死士堂而皇之地走进去了……”
“什么?!”
李岫惊诧不已,有心想喝问“你为何不早说?”却猛地想起入花萼楼时的情形,连忙跪倒在李林甫身前。
“阿爷,此事孩儿有错,请阿爷重责。”
“废物。”
李林甫一脚便将儿子踹翻在地。
他对薛白的怒气未消,杀意还在。
因为薛白太不可控,才干比李家的子孙们全都高,若招这小子为女婿,往后或有可能夺走子孙们的家业。
就像韦坚、卢绚、杨慎矜有可能夺走相位一样,不能容许有这种威胁存在于眼皮子底下,必须死。
不过,现在知道薛白不是叛了,那就不着急。还可以权衡利弊,此子暂时可用,圣人今夜又夸了他,以后再杀来得及。
薛白察觉到了李林甫的杀意消了一半,稍稍舒了口气。
计划成了。
慢慢脱离右相府的掌控,自立门户,而不至与李林甫反目,接下来要尽快拥有足以自保的实力。
“右相,杨慎矜的麻烦很大,当务之急,是不能让他牵连到右相府……”
李林甫转念之间已把整件事的脉络理清楚。
他原本想的是利用杨慎矜扳倒东宫,再让薛白成为杨慎矜唯一的儿子,其后再利用妖僧一事除掉杨慎矜,但现在知道杨慎矜保不住了。
暂时顾不得东宫,眼下最重要的是不能让杨慎矜牵连……薛白已经说过了,此子有才干,且过于有才干了。
“你做得很好。”李林甫开口道:“且放心,今夜无论如何,右相府不会有损伤。”
“那就好。”
薛白松了一口气,显得非常关心右相府。
李林甫神色淡然,挥了挥手,让他下去。
薛白走到门口却又停下脚步,犹豫了一会儿之后,回过身来。
“右相。”
“还有何事?”
“今夜……我见到十七娘了……我虽然没能成为弘农郡公府的公子,但自信往后能挣一个配得上相府的身份……”
话到这里,薛白再次掏出丰味楼的契书。
李林甫见他吞吞吐吐,难得地微微笑了笑,心中杀意再消了一半。
少年郎情窦初开的笨拙样子,看起来就没那么有威胁了。
薛白还小,过十来年也许孙辈中就能有人压得了此子,来日方长,扳倒东宫再谈。
“收回去吧,过几日让薛灵来相府,薛家不能是东宫的人。”
“谢右相,我必为右相拉拢薛徽,让李亨偷鸡不成蚀把米。”
“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