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峘当即皱眉,道:“三郎此言何意?”
“阿翁年事已高,为身体考虑,不宜再操劳于鞍马。”薛白道:“朝中宗室凋零,宗正卿之职正虚位以待高贤,岂不更适合阿翁?”
“这是想追咎老夫吗?”李祗甚为愤慨,用力敲着拐杖,质问道:“自叛乱以来,老夫可有半点对不住朝廷?!”
他这是知薛白要对他下手,先声夺人。接着,不等薛白继续开口,已向张巡招了招手,岔开话题。
“来,看看。”
李祗有些颤巍巍地转过身,用拐杖指向后方的车马,道:“我们从兖州运了些粮秣。”
闻言,张巡以及他身后的将士们都露出了喜色。见此情形,薛白也不急,先看李祗的手段。
邓景山上前,解释道:“粮食早就备好了,要支援汴州。但此前汴州被周贽围着,支援不便,耽误了。”
“让诸将士受苦了。”李祗向众人揖手,用老迈而悲凉的声音道:“老夫向你们赔罪了!”
“万万不可如此。”张巡连忙去扶。
其实之前李祗多的是机会支援,分明先是因为朝中的权力斗争,后来又因为贺兰进明之事耽误。直到如今薛白来了,才逼得他们运粮。
此时他们这一手,很快博取了汴州将士们的好感。
混乱中,白忠贞逮着机会,也上前去搀着李祗,笑道:“吴王为国操劳,岂能如此自薄?快入内坐,今日军中设宴,犒劳诸将士!”
薛白、张巡原本没有设宴的打算,可气氛既然被烘托到这里了,也不能让将士们失望。
倒是让这监军宦官趁机干涉了一点点不大的军务。
张巡皱了皱眉,对此有些不悦,可转头看了薛白一眼,发现薛白竟不甚在乎。
对这個监军,谁在乎就由谁操心。
很快,一车车的粮草被卸了下来,各营生火造饭。
因此事却是出了一个小意外。
当时众人正在堂中谈话,忽听到外面传来了争吵声,招将领们一问,方知是汴州与兖州双方士卒发生了冲突。
张巡遂招过南霁云,询问出了何事。
“使君,嗣吴王未免太欺辱我等了吧!说是拿粮食犒军,运来的全是陈腐烂米,我等为国杀敌,却被当成野狗不成?!”
话到后来,南霁云已是转头看向李祗,怒目圆睁,有了质问之意。
李祗不明所以,向邓景山询问怎么回事。
邓景山遂俯到李祗耳边,小声道:“我等好心运来了粮秣,不知他们为何故意刁难。”
说着,他反应过来,又补充道:“此人便是枉杀贺兰进明的南霁云,他必是得了雍王授意,要挑拨府君与汴州的冲突。”
李祗遂明白是何意,和颜悦色地请张巡上前,道:“你当查清是何情形,不可误信了小人之言啊。”
这声音不大,南霁云却还是听到了,当即脸色一变,一抱拳,朝着薛白与张巡之间半跪下来。
“末将据实以报,没有一句胡说!末将便是死在战场上也不会皱一下眉头,何曾会为几粒烂米而诋毁嗣吴王。”
“起来!”
相比张巡,薛白显得更为护短些,上前扶起南霁云,也不说话,只是板着脸看着李祗、李峘。
这两人都是他的长辈,此事怎么处理,他暂时表现得是要听他们的意思。
“眼见为实,且去看过再作定论。”李峘道。
众人遂起身一道去看那些粮食。
才远远看到了大釜上冒起的白烟,已能闻到一股腐烂的气味。再走近些,便有伙夫捧着粟米上前,道:“使君看,全是烂米。”
吹掉落在上面的雪白,能看到那些粟米已经完全发黑了,被虫噬得不成样子,分不出哪些是霉哪些是粟。
刁丙凑近了去看,看到许多小虫从霉点中钻出来,正在上方蠕动着。
他登时想到了以前过的苦日子,整张脸都皱了起来。他是最节省的人,一双草鞋穿到破烂都舍不得丢,哪怕如今发迹了,脚下穿的还是当年在陆浑山庄从宋之悌尸体上扒下来的鞋。
“糟蹋粮食啊。”刁丙叹息道,可惜这些粮食居然能被放到发霉,恐怕放了有十年了吧?
“怎么能是糟蹋粮食呢?”刁庚笑了一声,道:“嗣吴王这不是把粮食运来给我们吃了吗?”
一句话,汴州军皆感同仇敌忾,纷纷看向李祗。
张巡遂下令把送来的所有粮食都检查一遍,士卒们遂上前把一个个麻袋扎破,发现流出来的全是烂米。
李祗已是脸色难看,目光向邓景山看去,问道:“怎么回事?”
邓景山的眼神变幻了一下,站出来,朝着众人,大声道:“府库中只有这些粮食了,往昔天宝盛世,仓廪丰实稻粟屯积,多得吃不完。叛乱突来,贼人掠夺、百姓哄抢、供给军兵,仓禀中的新粮早已用完了,只剩下这些腐粮了!”
这番话,或许能对李祗解释为何他拿来了腐粮,却显然不能消除汴州将士们的愤怒。
邓景山也知道,于是大步走到了雪地里,面朝众人,解开了他的官袍,显出的是一身打着补丁的破旧内袍,再解开内袍,连里面的春衫也是十分破旧。
春衫被掀开,里面是一具骨瘦如柴的身体,在这以丰满为美的大唐,像他这么瘦的官员确实不多。
“今国家多难,生黎饱经浩劫,饿殍遍野,民不聊生。仓禀中别无存粮,我将这些粮食运来,因为平时吃的也就是这些粮食!”
说着,他就穿着那单薄的春衫大步走到了釜边,舀起煮好了的烂粟米饭,高举给众人看,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好吃!”
“香!”
邓景山既不怕冷,也不怕烫,梗着细长的脖子站在那嚼着嘴里的食物,吃得很开怀,不时发出满足的呼喝声。
“太上皇南幸之时,我从长安前往灵武,粮食用尽,路上十七日未进一粒粟米,吃过路边的腐肉,吃过草根,比起那些,这些粟米太香了!”
他平时确实也是这么吃的,很快,他身边的一些亲信官吏跑出来,跪倒在他身边,大哭不已,向众人解释他说的都是真的。
李祗叹惜一声,暗道邓景山无愧那清的美誉,终于不再怪他。
“这些米粮,不吃掉难道还能丢了吗?邓公吃得,我等就吃不得吗?”邓景山的亲信们哭着大声高喊,“千里送鹅毛,物轻人义重,邓公怕你们吃不饱,把仅有的存粮运过来了,还有什么不满的?!”
南霁云闻言,顿时心头火起。
他不是不能吃这些腐粮,雍丘被围之时,他们把城内的树皮都啃尽了,老鼠都吃光了,连军器上的皮革都咬下来裹腹。
他不能接受的是这种欺瞒与轻贱,他与麾下士卒们忍着饥饿,誓死杀敌,不是为了立下战功之后还吃腐粮。
偏偏邓景山这苦肉计一出,他说什么都不妥当,一腔怒气只能憋在心里。
不仅是他,所有人都没有出言反驳。
张巡素来体恤士卒,也被拖入了两难的局面,干脆也上前,舀起一勺腐米吃了,并谢了邓景山的心意。表示事情就此过去。
当夜,南霁云与士卒们坐在营房中闷闷不乐,却听到外面传来动静,原是刁丙来了。
“雍王命我送来这些干粮、酒肉,不多,犒劳一下将士们。另外,雍王还带了一句话。”
“刁兄弟快说。”
“当初大家守雍丘,后来迎太上皇归长安,都是为了能让前线抗敌的将士能吃一口饱饭。朝廷也许有困难,但绝不会糊弄大家。今日某些人自演他们的戏,不会真让大家吃腐粮。”
南霁云方才舒了一口气,道:“有雍王这句话,我等就安心了。”
***
是夜,李祗还是招过邓景山,抱怨了两句。
“既知此番来,是联合李峘、张巡,如何还如此吝啬?险些因小失大,误我大事!”
“下官知罪,可府君难道认为没有此事,雍王便不会从别的地方挑我们的毛病了吗?”邓景山道,“张巡这些部下,饿的时候也许连人肉都吃过,得了粟粮反而还要不满闹事,这难道不是雍王在背后指使吗?”
李祗听得有道理,沉吟不语。
邓景山道:“此事下官俯仰无愧,他们以为找到了破绽,下官却要让他们知道这次撞到的是块硬石头!”
他一脸正气,清廉高洁的人品成了他最硬的底气,无惧任何攻击。就连薛白也拿他没有办法。
李祗一想也是,今日之事,其实是薛白吃了个暗亏一口咬到了硬骨头上,接下来反而不好再提出要罢他权职了。
“也好,好在你一向清廉俭朴……”
正在这时,有吏员来通报,语气有些神秘。
“那位监军宦军求见。”
***
次日,薛白一起来便见了李光弼的使者,允诺了诸多事物,粮草、兵丁、军器、甲胄,只要李光弼提出需要的,他无一拒绝。
连刁丙守在外面听了,都觉得十分惊讶,也替薛白心疼。
“郎君这般大方,可从哪里运来粮食器物?”
待到送走了使者,闲下来了,刁丙不由问道:“若想从各地调运过来,那郎君不就正好让李祗、李峘等人挟制了吗?”
“压服他们便是。”薛白随口道:“本想昨日发难,倒是让他们堵住了我的嘴。”
刁丙低声禀道:“白忠贞昨夜又不安份,跑去见了李祗与邓景山。”
“哦?”
薛白正想找个借口继续对李祗发难,闻言不由微微一笑,问道:“可知他们谈了什么?”
“小人去查试试。”
“从浑瑊入手,当能查到。”
“喏。”
刁丙领了命令便出来,心里还在想着那腐粮一事。
奇怪的是,他是俭朴之人,邓景山也是,按理而言他该很理解同类人,可他却总觉得不喜邓景山,想不通这是为何。
很快,他找到了浑瑊。
浑瑊这两日心情不太好,因军中多有人嘲笑他与宦官走得近。
少年人脸皮薄,很快就恼火起来。有心回骂几句,又在想这事是怎么泄露的。
正郁闷地坐着,他的肩头被拍了一下,抬头一看,道:“雍王召我吗?”
“问你几件事。”刁丙在一旁坐下,问道:“昨夜,白忠贞与李祗、邓景山说了什么?”
“你……”
浑瑊十分惊讶,很快冷静下来,收回后面的诘问,抿着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