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瞻一直沉默地审视着霍澜音,看着她笑,看着她谢,看着她哀求。卫瞻面具后的唇角几不可见地勾出一抹冷笑。
霍澜音跟卫瞻回去的时候,偷偷去看卫瞻的脸色。偏生这人骇人面具遮容,无法分辨喜怒。只是晚上,床笫之间,霍澜音着实吃了一番苦头。
她想着自己可是遗漏了什么细节惹了卫瞻?还没理清,已经累得睡过去。
第二日一早,孙管家匆匆赶来支会霍澜音已经将宅院和仆人都选好。钱妈妈今日就要搬走,这瘦小的老头竟难得的轻松。
当然,他并不知道钱妈妈会遭遇什么。
钱妈妈找宋氏做主,和孙管家办了和离书,收拾了行囊,欢天喜地地跟着齐家的管家走了。心里美滋滋。
可是她走着走着,总觉得这路好像不是往齐家去的方向。
“白管家,这是不是走的不对啊?”
“没错啊,正是往九香巷去的路!”
“姓白的,你胡说什么!”钱妈妈脸色煞白。
管家咧嘴一笑,露出满口大黄牙,道:“当初你找我是给了我银子的。如今有人出了两倍的银子。嘿嘿,别怪我,鸟为食死人为财亡嘛!”
“你个天杀的!”钱妈妈慌张摸到拐杖想要跳下马车。齐家的白管家一招手,四个小厮冲上去,牢牢摁住钱妈妈的手脚。
她忽然想起来当初找到白管家时,她曾要求多带几个厉害的练家子以防姚妈妈逃跑,没想到今日用在了她的身上……
“三姑娘!”白管家立刻停下马车,“这钱……”
“放心,今日傍晚,你去周府西门等着。我的丫鬟会把钱给你。”
是霍澜音的声音!
钱妈妈一骨碌坐起来,仇恨地盯着她。
霍澜音温柔笑着,凑近她:“多谢妈妈这些年的照顾,今日澜音也算是报恩了。祝妈妈福泽连连。”
“我呸!”钱妈妈朝霍澜音吐一口痰。
然而霍澜音不紧不慢地将帕子扔到她的脸上,脏痰亦回到她的脸上。
霍澜音不再理会她,带着莺时去了琳琅阁。她自幼喜欢古玩玉石,常来此处。见到阁主,她将卫瞻的扳指递过去:“我卖这个。”
琳琅阁主仔细看了看,眼睛一亮:“呦,这可是梅无匠师的手笔!梅无匠师可是挑着人卖东西的,就连宫里头都轻易得不到。三姑娘竟是连这东西都能到手。”
琳琅阁主报了一个霍澜音满意的价格。
霍澜音留下给姚妈妈和稻时赎身的钱,给了孙管家钱买宅院、仆人,给了答应白管家的价格,留了一部分交给稻时让她照顾姚妈妈。至于剩下的钱,则全给了姚妈妈,让她自己看着花。
临回家前,她又买了一枚扳指。这枚扳指和卫瞻的那一枚大小、沉重相同,但是价格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回家之后,她拿来卫瞻的玄色长袍撕下长条,裹在扳指上,又取来针线仔细缝上缝隙,确保不露出里面的假玉。最后取来红绳,系在雪颈,悬在锁骨之间。
让卫瞻出面收拾钱妈妈是假的。一个钱妈妈,她还是收拾得了的。
找一个万无一失的借口缝合这枚扳指,才是真的。
她去寻卫瞻,温顺地伏在他膝上,捏着胸口的扳指给他看。
“我把它藏起来,再也不会有人觊觎了!”
“至于吗?”卫瞻问。
“当然!”霍澜音双手捂住胸口,“它已经离开了我一日,我再也不准它离开我!以后我会用性命护着殿下赠我的东西!”
甜软的声音,却是立誓一样的口吻。
卫瞻眸色深深,他捏着霍澜音的下巴:“如此看来,孤的音音对孤当真是一片深情。”
霍澜音垂下眼睛,眼睫轻扫,含羞带怯地点头。
“为什么?”卫瞻的眸中毫无温度。
“音音是爱孤的暴戾狂躁,还是爱孤被废被毁?”卫瞻忽然将霍澜音摁趴在床榻上,压着她的背,手掌握住她的肩。他凑近霍澜音的耳朵,冷笑了一声:“还是在这床榻之内被孤干出的深情?”
第26章
霍澜音抿着唇,面露痛苦之色。
“殿下松手……疼……”
卫瞻没有放开她,仍旧压在她的背上。
一阵长久的沉默之后,卫瞻诧异地看向趴在床榻上的霍澜音。所料之内的慌张和解释都没有。她被揭穿之后,好像就这样认了下来,并未给自己辩解分毫。
卫瞻松了手。
没了钳制的霍澜音急忙爬到了床里侧,将散乱的衣裳整理好,蜷缩着抱膝躲在床角。长发散落下来,遮了她大半苍白的脸色,她的眉眼陷在阴影里。
卫瞻坐在床侧,审视着她。
“殿下说得很对。殿下脾气暴躁,时常乱发火。在你身边总是要担心一个不小心被掐死。西荒那样的地方贫瘠酷寒,殿下更没有往日的身份和荣华。床笫之间,殿下粗鲁蛮横,一切都按您的喜好……”
霍澜音抬起头,终于将阴影里的眼睛露出来。眼睛干干净净的,她没有哭,只是眼角有一点湿。
她问:“可是除了取悦殿下,我还能做什么?除了对殿下深情,我还能对谁深情?”
卫瞻好像被问住了,略皱起眉。
霍澜音再问:“我做错什么了?取悦殿下是错?还是努力说服自己将殿下放在心上尝试去爱殿下是错?”
她再问:“我做错什么了?”
卫瞻沉默,她第三次问:“我做错什么了?”
显然,她是得不到卫瞻回复的。
霍澜音重新低下头,那双干干净净的眼睛重新陷于阴影里,看不见了。
她哭了吗?
卫瞻想知道她有没有哭,于是探身握住她的脚踝,将角落里的她拉过来。发如泼墨般洒满床,她的面孔彻底从阴影里显现出来。她眼睛红红,却没有哭。
卫瞻忽然想起那日生辰宴上,他将她带走,马车之上她明明受了委屈却隐忍不肯哭的样子。其实她是不喜欢哭的吧?
卫瞻慢条斯理地将她的鞋子脱了扔下床,道:“下次不准穿着鞋子往床上爬。”
霍澜音忽然双手捧住卫瞻的手腕,她望着他,说:“殿下,你别把我丢在西泽好不好?好多人都知道了……我、我在西泽活不下去的!我怕死,我不想死,我也不想沦落到脏地方去伺候别的男人。”
她望着他的眼睛里有一抹光,像是最后的希冀。
“我会听话的。我也会早日真的爱上殿下。爱殿下的一切!我所要的只是殿下给的一点庇护罢了……”
“会听话?”卫瞻问。
霍澜音使劲儿点头。
卫瞻看着霍澜音的眼睛,道:“那哭一个瞧瞧。”
霍澜音怔了一下,下一瞬,眼泪迅速蓄满眼眶,悬而欲落,将落不落,长长的眼睫轻轻一颤,眼泪滚落,滑过雪瓷一样的脸颊。继而是第二颗泪珠儿,一滴又一滴的眼泪滚落,很快弄湿了她的眼睫,弄湿了她的脸,泪水涟涟,楚楚可怜。
卫瞻探手,在霍澜音的腰间摸了摸,摸到雪帕。他慢条斯理地将帕子展开,盖在霍澜音的脸上,道:“你还是这么哭好看些。”
霍澜音一怔,将覆在脸上的帕子拿开,去看卫瞻,卫瞻已经走到了门口。
“殿下?”她含泪喊他。
卫瞻回头望向她,忽然觉得心里一阵古怪,仓皇地别开眼。推门迈了出去。房门被他随手重重关合。
霍澜音在床榻上呆坐了好一会儿,才收了眼里的委屈,用帕子将脸上的泪痕擦去。她轻轻舒了口气。看来,她是闯过了这一关。
霍澜音在卫瞻的房中又等了一会儿,也不见卫瞻回来。她便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下午,小豆子跑来说道:“殿下让夫人安排一下,明日一早要出发离开了。”
“这么早……”姚妈妈心里不舍。
霍澜音心里却是一松,看来她是因祸得福,可以早日离开了。她吩咐莺时帮她收拾东西,拉着姚妈妈在床边坐下。将给她赎身和买了宅院奴仆的事情说了。
姚妈妈心里乱得很,根本就没怎么听进去霍澜音的话,也并不关心这个。她握着霍澜音的手冰凉冰凉的,她说:“音音,这让我怎么放心得下啊!我的音音……”
她满心都是女儿,自己的未来倒显得不重要了。她太怕分别,更怕连噩耗都是多年后才辗转得知。原以为这一日很远,没想到这么快就来到。若是连女儿都失去,她便什么都没有了。
“阿娘不必悲观,兴许要不了多久我就会回来接你。”
姚妈妈怎么能信?只当是霍澜音安慰她的话。
霍澜音又安慰了姚妈妈好一会儿,周玉清派人来请霍澜音过去一趟。霍澜音赶去周玉清的书房时,周玉清还没过来。他在赵氏那里耽搁了一阵子,才匆匆赶过来。
看着周玉清迈进门槛,霍澜音起身喊了声“父亲。”
周玉清点点头,快步走进房中,步履中显出疲惫,看得霍澜音有些心疼。
周玉清在椅子里坐下,端起桌上的茶水喝了一口,不由皱眉。他敲了敲茶盏,看向霍澜音,道:“不是你泡的?你从小来我这儿只要看见茶凉了都会去再泡一壶。”
霍澜音怔了怔,忙说:“我现在去给您泡。”
“不用了。”周玉清指了指椅子,让霍澜音坐下。
“有些话早就想对你说,只是你也知道父亲每日归家的时辰都很晚。往往那个时候你都在大殿下那里。”周玉清顿了顿,问:“澜音,你可怪父亲狠心?”
霍澜音沉默。
周玉清叹了口气,道:“这发配边疆之行,是有士兵护送的。你可知道殿下身边为何一个护送侍从都没有?”
霍澜音摇头,这也是她曾经疑惑的。
“缘由不知,可的确是被大殿下杀光了。澜音,那些侍卫是护送,更是押送。然而消息传回宫中,陛下并未指责半分,也没有再派人过来。只让大殿下继续往西荒去。”周玉清顿了顿,“大殿下从小养在陛下身边,是陛下亲自带大的。他七岁既可随意翻看奏折,十岁便被陛下带上朝堂,十三出征陛下送至连云山。即使同为皇后所出,这份自幼的尊荣亦是二皇子不曾得到。”
霍澜音默默听着,隐约猜到了父亲的意思。
“只要大殿下将体内邪功逼出,江山日后必然是他的。”周玉清说得斩钉截铁,“音音,父亲知道你无心留在西泽,不想纠结在赵氏的错误里。倘若离开,跟大殿下离开是最好的出路。凭我音音的容貌才智,日后谋妃位轻而易举。甚至后位亦非不可得。”
霍澜音震惊地看向周玉清,一时间心情复杂。她收回视线,说:“父亲高看澜音了。”
“我女容貌出众,更有异香相伴。非寻常男子可护。”周玉清摇头,“澜音,我不是没想过在远亲中为你寻个好人家。可是你没经历过战火涂炭的年岁,不懂得‘平安’二字的可贵。若是日后一旦遇到点事情,以你的容貌和异香,绝非寻常男子护得住。你只有往上爬,爬到歹人无法觊觎你的地位!”
周玉清看着霍澜音的脸色,又承诺:“日后不必担心你娘,只要我还留在西泽,她必然平安无恙。”
霍澜音离开的时候,还在想着周玉清的话。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被周玉清说服了。然而外面的凉风一吹,很快让她清醒过来。
在平安富贵之前,还有她更想要的东西。而她要的东西绝对不是取悦卫瞻可以得到的。她必然要让父亲失望,可她绝不后悔。
没走多远,霍澜音看见周荷珠等在前面。
“要见父亲?”霍澜音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