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没人看见的地方,白明时的脸上露出了孩子般的欢愉。他将咬了一口后剩下的糖饼揣进包里,背到身上,重新给牛喂草,满满都是干劲。
胡娇娇在草木茂盛的农场地上奔跑着,跑了一会儿才停下,气喘吁吁的,却不觉得脚疼。旁边是驴圈,里头不知是驴还是骡子的,大叫了几声。乐得胡娇娇大笑。
“你咋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老张刚好从外头开着拖拉机回来,停在大门口。“咋?那知青不肯还你?”
胡娇娇跟着在一旁的打水机旁掬了一把水,洗了个脸,“没有,肯还呢。”
刚洗了脸的胡娇娇,更显得眉目清晰、皮肤白如雪,在日光下散发着健康的光泽。刚好赶上食堂饭点,吸引了不少来往青年的注意。
老张拍了拍裤子上的土,对胡娇娇道:“小胡,下午我还得再拉一趟活,这会儿回不去了,我带你到这边食堂吃个饭吧。”
“哎!”胡娇娇脆生生地应道。
因着是从其他大队过来帮忙的,所以南山农场这边的大队书记给老张安排了顿午饭,不过就没有胡娇娇的了。
大队书记陈俊良为难道:“你也没跟我说还跟来个小姑娘,我这都是按人头做的,哪里还有富余?”
胡娇娇摆摆手,“不用麻烦了,我早上吃得饱,中午不用吃也可以。反正了两点多我就跟张大哥一起回村了,回去再吃也一样。”
陈俊良听了,对这个小姑娘的懂事很有好感。却更加过意不去了,“那哪儿行?这样吧,反正估计你一小姑娘饭量也不大,我让他们几个大老爷们儿少吃点,给你挤一口口粮出来。”
说着,陈俊良便朝前走了走,对打菜的师傅说道:“今天铜钱乡那边大队开拖拉机来帮忙运草,多来一个。你这把饭匀一匀,匀一口出来。”
打菜师傅长了一对扫帚眉,一听陈俊良这话,眉毛直接拧了过来,“本来口粮就不多,那都是按人头数一个个分好的,我上哪儿给你匀去!再说了,干的都是力气活儿,就这点饭,还不够吃哩!让那几个大个子看见我扣饭缺斤两的,那能让嘛!”
陈俊良“啧”了一声,朝那边努努嘴,埋怨道:“真不会办事儿!就一个小姑娘,瞧着人也瘦,吃不了多少。你就给后面打饭的几个人都匀一筷子,不就省出来了!邻乡来的客人,给我招待好喽!不要让人回去后说我们南山农场生产队不好。”
打菜的大汉待陈俊良走后,挠挠头边思索边自言自语:“让后来的那几个人少吃点?得!谁让你们来得迟呢?”
老张将一个装着米饭的铁饭盒放到胡娇娇面前,又打来两份大白菜烧豆腐,两份焖豆角,一人一份。“吃吧丫头,吃完了就在农场转悠转悠,我两点来钟开拖拉机到大门口。”
“哎!谢谢张大哥。”
“客气啥?”老张满不在乎道。
胡娇娇吃了一口大白菜烧豆腐,差点一口没咽下去。那豆腐就跟石膏做的一样,卤子味儿很重,连白菜也被带上了。她只好去吃豆角,吃了一口也皱起了眉,咸的要死,简直打死卖盐的,还有点苦。再吃几根,又很淡,看来是盐巴没炒均匀。
望了望食堂的人头,胡娇娇勉强咽了下去,赶紧刨了几口饭。人多,大锅饭难做也是可以理解的。
因为不好吃,胡娇娇便将盛菜的饭盒往老张面前推了推,甜甜笑道:“张大哥,你等会儿还要干活,多吃点菜吧。我不饿,我吃一点点就够了。”
老张正心里嫌弃这边给安排的伙食量少呢,自己一上午大老远开拖拉机过来,又帮着运送的,竟然让他吃大白菜烧豆腐,连个肉星都看不见。南山农场可比铜钱乡大队日子好过多了,毕竟养着牛羊猪呢!还有果园、菜园、田。
“这怎么好意思呢?你是个女娃,也是长个子的时候。”老张看着那份菜,心痒痒又不好意思拿。
胡娇娇直接将饭盒又推近了些,笑道:“真的够吃,我吃不完不就浪费了,喏,我现在扒拉一点下来,就行了。”
说着,胡娇娇往自己碗里夹了一筷子豆角,心道这么咸都可以当咸菜了,铁定够就饭。
老张也就不再推辞,闷着头吃起来。
胡娇娇的细嚼慢咽,像极了城里来的姑娘,加上长得又漂亮,引得对面不少青年窃窃私语。
“呦,在这儿吃饭哪!”
胡娇娇抬头,瞧见吕凤萍拿着一饭一菜两个饭盒笑眯眯地走了过来。
“凤萍姐。”
“坐坐,不要客气,来了我们南山农场,就跟到自己家里一样。”吕凤萍招呼胡娇娇重新坐下,自己则坐到了胡娇娇对面,“怎么样?今天中午的饭菜够吃吗?我看你吃得可真少。”
胡娇娇怕老张不好意思,忙先对吕凤萍解释道:“够吃够吃,我今天不干体力活儿,吃这些足够了。还是让张师傅多吃些,他等会儿还要辛苦一阵子。”
“是啊,上午的事多谢张建国同志了。”
“客气啥!”老张满满的自豪感,又猛扒了几口饭。
吕凤萍忍俊不禁,“你这丫头长得可真俊!都说铜钱乡靠仙鹤山、山下人喝桃花涧的水,所以那山窝里尽出金凤凰鸟,你这一坐下,我看周围的男青年眼睛就没离开过你身上。”
胡娇娇红了脸,“凤萍姐说啥呢!我哪配得上凤凰?我也就是只家雀。”
“家雀怎么了?就算是家雀,你也是最俊的那只!找对象了没?”吕凤萍坐下吃饭就开始热情地问东问西。
胡娇娇抿嘴一笑,摇摇头,“还小呢。”
吕凤萍见小姑娘害羞,便也不多言语了,心里琢磨起撮合人的没事儿。
“咣当!”铁饭盒的声音不和谐地响了一下。各人都好奇地扭过头去看。
“我说范师傅,我今天这粮不对吧?怎么这么少?”打饭桌子前,已经不排队了,站着一个文质彬彬的中年男人,扶了扶眼镜,对打菜的师傅说道。
被称作范师傅的不耐烦地“扛扛”敲了两下空了的饭盆,“不乐意吃啊?不乐意吃就走,谁让你来得迟?别耽误我刷锅!”
那中年男严肃起来,“范师傅,你这话说的可不在理。我来得迟不也是为了劳动吗?再说了,这饭都是按人头数做的,每天都够,怎么今天到我这儿就这么点了。到我这儿都这么点,小白知青是年轻人,正是吃得多需要体力的时候,你给他打的才多少?”
胡娇娇看到白明时就站在中年男的后面,很显然刚刚中年男说的“小白知青”就是他。这年头什么都讲究公平、平均,就连分个饭也是。谁要是搞特殊,是会被严肃批评教育的。可谁知那打饭的师傅还挺横,白眼朝天将大勺朝大铁锅里一放,“那我这手又不是机器,没个准头。今天上午大家干得活儿都累,排在你前面来的同志人也想多吃点啊。这我也心疼他们,就手上可能捎带多给了那么一点点。但我可没给谁特意多打,不信你满食堂问问他们是,谁多吃了?你问问!”
他这么一吆喝,谁愿意承认自己多吃?纷纷低下头去没事人似的继续闷头吃饭了。
这要给旁人,恐怕就吃哑巴亏算了,毕竟每天都要来打饭。这食堂的老范可不能得罪,买菜、做菜、打饭都是他一人主要操持,你要得罪他,他真能给你每天打饭少一点。对这些劳动的年轻人来说,能多吃一筷子都是满足。
可偏偏那中年知识分子似乎还是个犟脾气,直接将饭盒里的饭倒给了身后白明时的饭盒里,“小白,你年轻多吃点。今儿这事儿,我非得找陈俊良好好讲个理!”
第31章 陆老师,范大厨
白明时瞅了一眼对面正要站起来解释的胡娇娇, 对她微微地摇了摇头,自己轻轻拉了下中年男人, “陆老师, 我不饿, 我的这份你吃吧。不要跟他们耽误事情。”
姓陆的男人却严肃制止了白明时, “小白你不要拦我, 这不是息事宁人的事儿。这是道理, 得讲!凡事都得掰扯清楚了。”
范大厨冷哼一声, 嘲讽道:“我说老陆, 你不要以为这新来的知青喊你一声‘陆老师’, 你就真的飘起来以为自己回到从前了。这小子跟你一样, 是个愣头青。头先来的一天, 不是还不吃不喝摆臭脸么?给谁看?你们这些知识分子就是欠劳动改造, 你也不想想自己是怎么来的?都住上牛棚了,还不消停!嘁!”
“咣当!”姓陆男人手中的饭盒直接砸到了范大厨面前,溅了他一围裙的白菜豆角。
老范气得指着对面男人的鼻子骂道:“陆之远,好你个臭老九!别给脸不要脸!你也不想想看自己什么身份?配不配和我们劳动人民坐一起吃饭?”
“你……我打你丫的!”姓陆的涨红了脸, 就要冲上去, 被白明时一把拉住了。
“干什么都干什么?”闻声赶来的陈俊良拉开了两人。
老范一见到陈俊良,反而嗓门更大了,“陈书记,你给评评理。我这可都是按照你的安排给打饭的。你说今天有客人,我这不匀了一份出来?老陆不高兴了,非要跟我嚷嚷。我跟他讲理讲不通啊!你看看, 还浪费粮食,这些知识分子就是不珍惜劳动成果,欠劳动教育!”
说着朝对面桌子旁的胡娇娇努了努嘴。
陆之远看了看胡娇娇和张建国,都是生生面孔,心里大概明白过来。“你刚刚没有跟我说啊!而且那你也不能这样啊!你要匀一份饭出来,每个人都少一点点,总不至于从我跟小白两个人的口粮里吧,陈书记,你看看小白这饭能有二两么?”
陈俊良伸头一看,二两个屁!一两还不有没有,简直就是一口饭。这么点饭给一个大小伙子,确实说不过去。不由在心里暗骂这个老范不会办事儿,让他从几个人饭里匀一碗出来,他倒好,光可这两个人弄。
老范晃了晃生姜般的脑袋,将大勺敲得咔咔响。“陈书记,你要批评我今天饭分得不均,我认;可这老陆糟蹋粮食怎么说?这可都是大家辛苦的劳动成果,古话怎么说来着?粒粒皆辛苦,老陆不是文化人么?我寻思着难不成这么多年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你欺人太甚!”陆之远气得直发抖。
“就是啊!浪费粮食,太过分了!”几个农户也跟着生气地指责,另有两三个流里流气的小青年也跟着起哄,“要我说干脆这样,饭菜是老陆打翻的,那就让他装回饭盒去嘛!”
“就是!装回去!又没掉到地上,都在桌子上,自己打翻的自己吃。”
那桌子脏兮兮的,每天汤汤水水不小心撒出来的都在上面,长年累月的,擦了也干净不到哪里去。被打翻的饭菜混在一起,像泔水似的,分明就是要陆之远难堪。白明时的拳头不由自主地握紧,骨节处咯吱咯吱响。
老范见陆之远不吭声了,心里气焰更嚣张,嘲弄道:“不够吃啊?我再给你添点儿。”说着,将大铁菜盆里的残汤又给往那些饭菜上浇了一勺,这下滴滴答答的真跟泔水无异了。
陈俊良到底是个在大队干了许久的小头头了,对农场里这些个老面孔一个个什么性子摸得一清二楚。老范仗着自己会做饭,总是摆老资格,小时候家里穷,对这些个知识分子、地主家、资本家送来改造的,带有天然的偏见,外加欺软怕硬。
陆之远成分不好,又是犯错误送过来改造的,住的是牛棚,像这种人,能有什么翻身机会?老范当然不把他放在眼里。可这偏偏陆之远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刚来的时候也想不开过,差点没了,幸亏被人发现得早。之后大概也想开了,寻短见是不寻了,在牛棚里挨过冻也受过苦,反而老实不少,每天跟着一起干活,其余时间就自己待着,也不生事,就爱对着那些花花草草、牛羊、蓝天白云什么的自言自语。
他管他自己说的这个叫诗,在农场旁人眼里,这就是一神经病。
不过陈俊良知道他的背景,那是个标准的书香世家子弟,父母也是老知识分子,陆之远在大学教书,文化水平是很高的。陈俊良有个在戍边当兵的哥哥,每回写信都是请陆之远代笔,也算帮过他的忙。
于是便招呼道:“老范,差不多得了,都是误会。”
老范一摆手,“不是误会,刚刚你没来的时候,老陆可不是这么说的,他跟身后那知青说,压根不是息事宁人的问题,要跟我论个理,现在我跟他论。”
陆之远刚要出声,肩膀被白明时摁住了,走到了他身前,冷冷地扫了一眼老范,“这饭我来吃,你那盆里不是还有么,再给陆老师盛一份。”
各个看热闹的人议论纷纷,白明时刚来两天,不是所有人都认识。他那张俊脸和一身与周身格格不入的气质,引来了不少大姑娘小媳妇的红脸。
白明时真的在众目睽睽之下,开始往自己的饭盒里扒拉那脏桌子上的饭菜。陆之远又是惊讶,又是心疼,阻止道:“小白,你不用替我……”
“陆老师,没事儿,这饭挺好的。”白明时冷冷地抬眼,面无表情地扫过周遭人的脸上,陈俊良不由一激灵,不知道为什么,以他这么多年在大队干小头头看人的经验,直觉这个小青年不好惹。
“既然挺好的,那就给我吧。”一双柔夷挡在了白明时眼前。
没等白明时反应过来,胡娇娇已经把饭菜迅速地扒拉到了自己饭盒里。
看热闹的人群又发出一阵唏嘘。刚刚出声的那个青年已经长得够白净清俊了,这小姑娘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怎么都这么俊?这一男一女就像从大城市里来的领导家的孩子,长得那样好。
陈俊良本来见着白明时出手,心里是打过小九九的。老陆和老范他都不想得罪,所以就把主意打到白明时的身上。这小子听说是从铜钱乡送来的,犯了错误来改造。刚来的一两天也并不老实,不吃不喝还不理人,他也有心给他个下马威,让他毛顺了。没想到自己还没开口,白明时就自己主动站了出来替老陆解围。
可半路杀出个胡娇娇,陈俊良便坐不住了。忙笑着道:“呦呦,你是客人,哪儿能让你吃这个?”
胡娇娇轻笑道:“也怪我,没跟你们打招呼就来了,本来饭菜给张大哥一个人吃就不够,我就更不够了。这个就给我带回去吃吧。”说着,便盖上了饭盒的盖子。
众人心里都有数,说是带回去吃,人家也未必会吃。可胡娇娇不是南山农场的人,是别的大队来帮忙的,谁也不好出言干涉。
陈俊良心里松了一口气,这样一来也好,总算是把两边都安抚了。正要开口打个圆场,让两边都散了。哪知那老范却不依不饶,将饭盆一摔,“哼!又让我分饭给我出难题,又批评我,老子不干这差事了!”
说着一摔围裙,大摇大摆地就出了食堂。
“老范!老范!”陈俊良又气又急。
“范师傅可不能走哦,他走了谁给我们做饭?”几个生产队的人发出了这样的担忧。其他人也纷纷附和。
陈俊良没好气地挥挥手,“知道了,我会请他回来。”姓范的不就是仗着这点手艺,所以才这么神气么?可也没法子。
其中有人冷不丁地说了一句,“饭给这姑娘打走了,那老陆他们吃什么?”
胡娇娇眨眨眼,“不是浪费了粮食吗?那就少吃一顿不吃呗!正好知道什么叫做粒粒皆辛苦。”
胡娇娇的这个答案,获得了在场很多看老陆不顺眼的成员赞成,事情也解决了,老陆也要饿肚子,他们看到了自己想看的热闹,心满意足地回去继续吃饭了。
陆之远饥肠辘辘,却面如死灰地拿着空饭盒,开始往食堂外走。刚刚老范的那句“再也翻不了身”着实给了他沉重的打击。
“陆老师。”
很久没有听到这个称呼了,陆之远心头一暖,他很喜欢这个新来的年轻人。“小白啊,都是我不好,冲动了,还连累你一起。我都待糊涂了,忘了自己现在是什么处境身份。”
“陆老师,您刚刚做的也没错,的确是对方太欺负人。是我,我也不会让。”该忍的时候要忍,不该忍的时候不能忍。”
“那你刚刚还……”陆之远想起刚刚白明时去替他解围,扒拉那一摊残汤剩饭,忍不住就鼻子一酸。
“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将来我要让他们一样一样都还回来。”白明时说这些的话时候并没有义愤填膺,反而云淡风轻的,“但现在不行,我要好好活着,有人还等着我。”
“有人等?有人等好啊。不像我,孤零零的一个人。”陆之远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