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家里人呢?”
陆之远自嘲似的,“儿子大义灭的亲,跟他母亲一起与我划清界限了。”
白明时既惊讶,又在意料之中,前些年的时候,这种事情并不少见。
陆之远轻叹口气,朝白明时笑笑,“没事儿啊,这些年我已经看开了。你还年轻,有的是希望。”
白明时沉默了阵,“您也一样。”等跟陆之远朝没人的地方走走,才道:“陆老师,我有吃的,回头分你一点。”
陆之远惊异,“你哪来的吃的?”
“有人来看我,给我带的。”
“你媳妇儿?”
白明时一怔,登时脸微微红,矢口否认道:“不是,朋友。”
陆之远嘿嘿笑道:“是刚刚那个小姑娘吧?”
“您怎么知道?”
“刚陈俊良不是说了嘛,那是从铜钱乡来的客人,你也是从铜钱乡来的。不是她还能有谁?”
白明时脸上带着笑意,算是默认了。
陆之远看着眼前年轻人脸上洋溢的青春与幸福,不乏感慨,笑道:“哎呀,我看那小姑娘还挺聪明。知道你有吃的,饿不着,所以打发我们俩走了,也安抚了那帮子食堂里的看客;还替我们解了围。长得也跟你挺般配。”
“我配不上。”白明时的目光黯淡了下,微低着头往前走。
陆之远哑然失笑,“你这刚刚还跟我说有人等着你,你想好好活着,还开导我呢!怎么这会儿到你这儿就不自信了?”他拍了拍白明时的肩膀,爽朗笑道:“年轻人,我看好你。也许咱都不该太悲观,我坚信光明迟早会到来的。”
白明时也点了点头。
送走了食堂里那“三尊大佛”,平息了风波,陈俊良才松了口气,对张建国他们二人赔礼道歉,“让你们看笑话了,中午招待不周。”
张建国摆摆手,“客气啥!不过我也说句公道话,你来迟了,那厨子一早说的难听话你没听见。我要是那眼镜儿,我也来火。这家伙咋这么横?连你这个大队书记都不服?”
“嗨,这不南山农场能做饭的就他一个嘛!这么多口子人要吃饭,哪里离得开他?不就仗着这点?年纪也大,摆摆老资格,大家也就谦让着。老范跟这里的知青不对付,不是一回两回了。”
“会做饭很难吗?我也会做饭。我爸爸以前在人民公社大食堂干过大师傅哩!”旁边的胡娇娇悠悠开了口。
“啥?公社食堂大师傅?”陈俊良眼睛亮了亮。
张建国也忙道:“还真是!她爸胡守义以前可是我们那儿的大厨!厨艺可好了!后来公社没了,他又在大队食堂干。村里谁家红白喜事流水席,也都请他。连镇上、县里都有人请呢!”
“那……能不能请他过来?”
张建国面露难色,指指地底下,“可惜两年前去见马克思了。”
陈俊良泄了气,心道:那你说个什么劲儿?
“我爸爸虽不在了,可我会呀。”
第32章 呀!土豆
“你?”陈俊良上下打量了一番胡娇娇, 很显然十分不信,吸了一口烟, “小同志, 人不大, 口气倒不小。”
胡娇娇并没有因为陈俊良的话而感到羞怯或知难而退, 反而不卑不亢认真地道:“俗话说, 虎父无犬女。我爸胡守义的名号在我们铜钱乡那可是响当当的, 随便您去打听。”
“这我可以作证!”张建国拍着胸脯邦邦响。
陈俊良摆了摆手, 笑道:“我不是不相信你们, 胡守义这名字当年我在公社, 也有听过一耳朵。不就做饭特别好吃的那个胡师傅嘛!我是说, 小胡同志, 你家里有没有别的兄弟会你父亲的这门手艺?”
胡娇娇摇摇头, “我家就我一个独女。”
陈俊良微微惊讶,“就你一个啊!”在农村,家就一个女娃还是很少见的,一般被称为绝户。
似乎是感受到了陈俊良的这个看法, 胡娇娇脸上不大高兴地道:“就我一个怎么了?正因为就我一个, 先前我爸才把所有做饭的手艺才教给我啊!我是因为在铜钱乡跟着学了赤脚医生,才没干我爸老本行的,看你这儿缺人,本想来搭把手,不信任我就算了。”
“哎哎,别别别!”陈俊良连忙赔礼道歉, 心道:这小鬼丫头人不大,脾气倒不小。“小胡同志误会我了,我是怕你是女的,劲儿小。这可不是你自己家的灶台,要颠大勺的,你看看那锅。”
胡娇娇微微弯了弯嘴角,“做大锅饭需要力气是不错,可力气不是最重要的,手艺才是最重要的。需要力气的,我可以带帮手。你看你们南山农场食堂,这么多年了就依靠一个范师傅。这位范师傅呢,也从来不给旁的人传授技艺,要是我就一心为公,绝不藏私心,谁跟我学我就教给谁。”
陈俊良心里一咯噔,还真是这么回事!老范在这里很多年了,也有跟着打下手帮忙的。可都没把他那做饭手艺学去个一星半点,要说没私心是假的。现在大集体,最讲究无私奉献,老范这个做法,无疑让陈俊良心里莫名感到不舒服。这可不就是他倚老卖老的资本么?
“行,小胡同志。这事儿我可以考虑,不过一来我得跟我们大队几个人商量商量,二来也不能光凭你一张嘴啊,得试试你的手艺。你今天不急着走吧?”
胡娇娇朝张建国看看,为难道:“张大哥下午两点多就要开拖拉机回去了,我得跟着走。”
陈俊良哂笑道:“那……这就下回再说啵。”
下回再说?那就没的说了,机会难得,胡娇娇一咬牙,“好办,我今天就不回去了,等明天上午我再自己想法子回去。”
张建国也道:“老陈,你这不为难人小姑娘么?小胡,你今晚就呆这儿将就一宿,明天我还要来一趟呢,顺道带你回去。”
胡娇娇忙感谢道:“谢谢张大哥!还烦劳您今晚回去后,跟我妈那边说一声。”
“都小事儿,客气啥!”张建国又拍胸脯保证。
胡娇娇朝后厨看了看,问道:“你们每天来食堂吃饭的一共多少人?”
陈俊良想了想,“中午多,晚上少一点,中午几十口子人,晚上十五六个到二十来个吧。有的人住农场里,有的住农场附近村庄。中午来不及回去就在这儿吃了,晚上不住农场的就都回家吃。在这儿吃的一多半是知青点的下乡知青。”
那也不算太多,跟任家庄知青点的人差不多情况。胡娇娇在心里盘算着。
“能给我找个帮手么?”
陈俊良冲后厨喊了声,“翠翠!”
不一会儿,跑出来个长相清秀,梳着一根麻花辫的丫头,手上都是水,看来正在洗碗。“啥事啊陈书记。”小丫头说话怯生生的,看到胡娇娇的时候惊讶了一下,这一定是外面来的人吧?南山农场怎么会有长得这样好看的!
“这是我们后厨烧火丫头葛翠翠,回头就配合你工作了。”陈俊良努努嘴,“这是铜钱乡来的小胡同志,回头你帮她切切菜、洗洗菜什么的。”
胡娇娇看了一眼这个葛翠翠,感觉个头也就比灶台高点,瘦瘦小小的像根豆芽菜,都让她不忍心使唤了。这么瘦小个小姑娘,还在这儿洗这么多碗。这真的不是剥削或者欺负人?
是不是欺负葛翠翠,胡娇娇不知道;但是陈俊良的确是在糊弄她,这是真的。看来尽管对范师傅有一肚子意见,陈俊良也还是不想肥水不流外人田。像这种食堂油水重的地方,里头隐秘的猫腻多着呢。
但胡娇娇还是想试试。
葛翠翠冲胡娇娇忙冲点头问好,“胡同志好!”
“别叫我胡同志,叫我娇娇就行。”
“娇娇姐。”葛翠翠羡慕又好奇地偷偷看向胡娇娇,长这么大,还从来没见过这样好看的人。比那些城里来的知青还要好看。
胡娇娇静下心来,开始查看后厨有哪些可以下锅的菜。“你们晚上这里一般都吃些什么呀?”
葛翠翠想了想,细声细气地道:“晚上有时吃中午的剩菜,有时就是凉拌的萝卜缨、大头菜丝、大白菜什么的。”
南山农场的条件按道理说比铜钱乡好多了,但看这伙食标准,也就那么回事。不过胡娇娇在后厨还看见了肉和蛋。这就很值钱了。
“你们常吃肉吗?”
葛翠翠摇了摇头,“偶尔吃一顿。”
也是,看着她这个个头,也不像常吃到肉的人。
不一会儿,后厨门口进来两个人,抬着一筐土豆进来了。陈俊良让他们放下,对胡娇娇笑道:“小胡同志,这是今晚的食材,我们食堂做菜都是有规格的。也不知道你要做,今天晚上就只有土豆了哈!这筐土豆随便你用,你需要什么辅料跟翠翠说。”说完就转身离开了。
胡娇娇手掐腰,淡淡笑笑,心里却冷哼一声,这是给她出难题呢!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既然说了要试试她的手艺,给一筐土豆这能做出什么花儿来?
做就做!家常菜才最考验人的能力。
说着,胡娇娇就卷起了袖子,露出了两节雪白如莲藕的小臂,“翠翠,你刷碗后能帮我一起刮刮着土豆的皮么?”
“行!”
两个人弯下腰,蹲在地上,花了半个多小时的功夫才将晚上要做的土豆皮都刮净了。
“娇娇姐,还要我做什么?”
“你帮我把这些茄子皮也削了,剩下的我来吧。”
胡娇娇将一个个红辣椒干切成三段,放到一边;又将一些红辣椒干切成细细的辣椒粉末,放到一个小碗里。将圆一些的小土豆一分为二,切成一个个半圆面。锅里没放太多的油,这年头油也是很贵的,大食堂也不例外。撒上盐,和辣椒干,就这么翻炒起来。
葛翠翠瞪大了眼睛,“就这么炒?不加水吗?”
胡娇娇明白了,这时候做菜没那么多花样。大多农家菜也就是炖和煮,因为炒菜费油,加上水多放些盐,焖一焖,也就有滋有味了。
胡娇娇笑笑,“不加。”
土豆在盐和辣椒粉的翻炒下,很快就失水变皱了,土豆的香味儿也爆了出来。
葛翠翠揉了揉鼻子,“娇娇姐,这可真香!”
胡娇娇笑了笑,心里道:要是有椒盐那才更好呢!上一世在家里,爸爸第一个教她做的菜就是椒盐土豆,因为胡骄的谐音是胡椒,老胡希望她能像胡椒一样过得多姿多彩。
“娇娇姐,茄子刨干净了。”葛翠翠勤快又仔细,就是话不多。胡娇娇很是喜欢这样性子的小姑娘。她想了想,对葛翠翠道:“你先帮我看一会儿锅,我去去就回。”
离开了后厨,胡娇娇直奔牛棚。牛棚里空空如也,没有牛在吃草,也不见白明时。
“你找谁啊?”牛棚里冷不丁发出了一个人声,吓得胡娇娇一大跳。
牛棚的草堆上躺着一个人,胡娇娇定睛一看,这不就是中午在食堂跟范师傅起冲突的那个“老陆”?
陆之远礼貌地冲她笑了笑,手里却拿着一本书。“找白明时?”
“嗯。”胡娇娇不敢轻易信任他,保持着一定距离,并不多说话。
陆之远也看了出来,心里有一瞬间失落,但很快就释然了。“他把牛赶到草地上吃草去了,太阳也向西了,一会儿就该回来了。你可以在我这里等等。”
胡娇娇有些惊讶,“你住在这里吗?”
“是啊。”陆之远两手一摊,又微微笑笑。他的气质很儒雅,整个人动作如绅士一般有风度,但并不是装的,很显然从小到大接受的是良好的教育,刻在了骨子里。即便现在处境如此,也并不妨碍。他现在这样的平和,倒是和中午的激动大相径庭。可能中午范师傅说的话,的确是触犯到了他的逆鳞吧。这个年代的人大多黝黑健壮,一股粗粝模样,很少能见到他这样的人。这样和煦的笑容,让胡娇娇莫名想起了自己的父亲。
“要不要进来坐坐?我请你喝杯茶。”
“你还有茶?”
陆之远恍然大悟似的,笑了笑,“哦,地上揪的野菊花,晒干了泡的。不过我这里又脏又臭,我想你也不想进来。”
出乎他的意料,胡娇娇竟然走了进来。在牛棚的角落里,摆着一张简陋的木板床,木板床边被石头垒出了一张桌子的模样,上面摆着一个陶罐,插着一束野花,一个搪瓷茶缸子。
陆之远伸手从墙上钉子挂着的一个背包里,拿出了一样东西,递给胡娇娇。胡娇娇惊讶地发现,那是一颗糖。还是包装得很考究的那种糖果。
胡娇娇轻轻摇了摇头,“无功不受禄。”
陆之远乍一听很意外,但随后很欣喜似的,点点头表示赞许,随后对胡娇娇笑道:“这是我女儿上次来看我,带来的。现在送给你,谢谢你中午的糖饼。”
胡娇娇既惊讶又不意外,白明时的确不会眼睁睁看着旁边的人饿肚子。
胡娇娇拿了那颗糖果,礼貌地冲陆之远道了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