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气虽然勉强,却全是正面之辞。
沈念禾又问道:“那郭向北是他儿子?”
谢处耘冷哼了一声,没有回话。
沈念禾便自言自语一般地道:“也不知道那郭向北习武多少年了。”
谢处耘撇嘴道:“那厮自小就习武了,听闻三岁还跑去偷偷学人蹲马步——怨不得生成个矮子鬼!”
沈念禾心中好笑,却是又问道:“谢二哥也是自小习武吗?”
谢处耘拉长了脸道:“我落地得早,小时候体弱多病,十岁过后三哥才带我习的武。”
沈念禾便道:“那也不算打输了嘛,你才练几年?那郭向北练了得有十年了罢?”
谢处耘竟是果真将书篓抱稳,腾出手指头掰着算了起来,不多时,面上就带出笑来,等到笑意渐大,忽觉沈念禾正看着自己,登时把脸面一敛,轻咳了两声,道:“你不必拍我马屁!输了就是输了——他虽说比我多练武八年零三个月,我也不占他这个便宜!”
都把月份也算出来了,还要装出这样大度的模样,偏是他日日都要说旁人“装相”。
沈念禾又好气又好笑,只当这是个没长大的孩子,也不同他计较。
然而她这一处不说话,那谢处耘倒是有些意兴阑珊起来,走了一阵,忍不住没话找话道:“也不晓得衙门里头作甚这样着急找三哥去,饭也没来得及吃……”时时惦记着裴继安的伙食。
沈念禾便顺口接道:“我来这一个多月,却见三哥日日忙得紧,而今在衙门作吏原来这般辛苦的吗?”
谢处耘面上颇有些骄傲之色,道:“若只是做个当差小吏自然不忙,然则三哥又怎会是那等寻常货色,我家三哥做什么都……”
他见沈念禾一脸的好奇,正待要继续往下说,不知想起什么,却是忽然住了嘴,打个哈哈道:“将来你就晓得了……”
还卖起关子来了!
沈念禾也不去追问,只道:“那谢二哥你过两日果真要去衙门当差吗?”
谢处耘点了点头,颇有些跃跃欲试地道:“虽是辛苦——最近正收秋税,忙得不得了,三哥手头一摊子事,我去了总能搭把手,定是比旁人得用些,说不定做得几个月,还能得下头百姓几句夸,便是百姓不夸,有三哥夸也不亏了!”
沈念禾听到这里,倒是真的暗暗纳罕起来。
一个吏员,还是户曹司的小吏,这能做出什么事情?
不像那等押司官,手中掌着衙门大行小事,连官司都能左右,遇得上峰蠢一点,欺上瞒下,半点不为难的。
况且正管收秋税,不被骂就算了,怎可能得人夸?
她还在疑惑间,那谢处耘却忽的停了下来,指着左边道:“这便是那平影阁所在了……”
沈念禾循着他的指点望去,原是一处宅邸,朱门绮户的,占地也很大,想来平影阁是这户人家的藏书楼。
谢处耘站在原地,犹豫了一下,最后问她道:“三哥说叫我带你进去看书,是他有什么东西要交代吗?”
沈念禾摇了摇头,道:“不过说是这平影阁中许多珍藏,带我来翻一翻解解闷,并无什么要紧事。”
谢处耘登时松了口气,大手一挥,居高临下地决定道:“那你便不要进去了!”
他见沈念禾面露讶色,忍了又忍,还是愤愤不平起来,道:“三哥也太纵着你了!当日贱价把藏书卖予这一处,他家得了好,便算是欠了个人情,可人情是做大用,今日来借几本书,明日带个人过来,在小处用尽了,将来真正用得上时,哪里好开口!”
***
谢处耘在这一处怪裴继安不懂算人情,裴继安却正扶着算盘打账。
县衙后堂的户曹司里头个个位子上都坐了人,只听得噼里啪啦的算账声,偶尔有人互相问数回数,连说话语速都快得毫无停顿。
此处正忙成一团,门口却是忽然来了一人,对着里头叫道:“继安,曹知县催你立时过去,不要等了!”
裴继安应了一声,还未说话,屋中众人便一个个围了上来,把手头得的确数急急往他那一处报。
门口那人不住地跺脚催道:“快些!快些!里头催得厉害,别再拖了!”
一面说,一面已经走得进来,好似要把裴继安抓着就走的模样,偏生到得桌子边,又不敢动手,急得一头一脸的汗。
裴继安口中应着,却是不慌不忙,将旁人报得上来的誊写完毕,又飞快地平了一遍数,最后把那算盘一推,抓起桌上册子道:“走吧。”
来叫人的那一位如获大赦,几乎飞也似的在前头跑着带路。
第22章 筹钱
后衙的公厅当中,知县彭莽已是如坐针毡。
他见到裴继安进门,再等不住,一下子站了起来,倾身追问道:“怎样?还能剩得多少钱?”
裴继安并不回话,而是径直上前,先将一张纸平铺在那知县彭莽面前的桌案上,点着其中那一条圈出来的数道:“若是以立春为限,县中能余出一万六千四百十七贯三百一十六文。”
彭莽失声道:“多少?”
裴继安便把那数字又报了一遍。
彭莽只以为自己耳朵被屎糊住了,听得岔了一位,惊道:“怎的这么少?”
一面说,一面凑到那纸前,拿手指比着一位一位地点,点到最下头那一个字,犹有些不敢置信,抬头问道:“莫不是你们算错了??”
裴继安便指着纸上的条目,一项一项读给他听,其中版帐钱若干贯,吏役钱若干贯,再有增税钱等等,最后计算出来果然就是那一条实数,连一文都不多。
彭知县顿时觉得呼吸都不畅了,连忙转头对着一旁站的人道:“谢善,上回不是说还有三万多贯,不过一转眼的功夫,数目怎的就全然不对了?”
对面那被称作谢善的人长手长脚,四十余岁,看着有些苦相,此时擦着头脸上的汗,回道:“小的应当不会犯下这样的差错才是……”
他说罢,又转去问裴继安道:“我记得六月点库的时候还有三万余贯,今年又没有花过什么大钱,是你那里点得错了,还是而今着急算账,差了什么数?”
裴继安便回道:“谢押司确实没有记错,七月点库的时候县中尚有两万九千七百贯零三文。”
他一面说,一面把手中拿的账册摆上了知县案头,在做了标记的地方一页一页翻给对方看,又解释给旁边那人听。
“……九月里头知州下令提库,调支了七千两百三十一贯,三个月间来往接待支了八百九十三贯,年底养俸开销必要预出两百一十三贯,这是早已定下的,州中已经给复了……”
又道:“另有公使库支了一千余贯,做茶酒、书册生意……”
几厢合计出来,果真并无半点差错。
裴继安此处说一句,那彭莽的眉毛就皱一分,等说到最后,彭知县的两条眉毛已经皱得可以夹死秋后带骨的白花蚊。
彭莽虽然不善庶务,脑子倒没有问题,况且裴继安那纸上列得已经清楚到了极致,无论所收、所支都是做了两个版本,一版是以时间为序,由远而近,一版是以金额为序,由大到小,叫他想要看不懂也难。
三人在此处拿着账册对了良久,对到最后,发觉几乎没有可以减掉的支出,而此时已经是十月,距离立春不过百十来天,秋税已经收得七七八八,县中接下来再无大笔银粮入库。
押司谢善提议道:“知县,咱们县里实在没有余钱了,不如同郭监司说一声——那被取走的七千多贯,可是董知州亲令调支的,如果不支那一笔钱,今次再咬牙凑一凑,就算不够两万贯,多少也能得出一万,可而今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
彭莽正在六神无主之时,他平日里甚是好说话,此时见得下头人出馊主意,竟也好声好气地摇头道:“不妥,董知州支钱,说调就能调,郭监司要银,就凑不出来——这一位可还是董知州的上峰,若是当真如此行事了,怕是两厢都要得罪。”
谢善忙道:“知县说的是,然则县中果真挪不出钱了,便是衙门明年一年不吃不喝,也不够两万贯,万不得已的话,只能朝下头百姓加赋了。”
听得他这样说,彭莽的头简直是摇了又摇,连声道:“万万不可,前年才遭了灾,好不容易这两年缓得过来几分,赋税本来就重了,再加一回杂税,农人怎的过活!”
又叹道:“罢了,拼着被骂这一回,最差不过考功得个下等,被罚上十几二十斤铜——我去同郭监司哭一回穷罢!”
裴继安立在一旁,只听这二人说话,自己并不插嘴,然则听得那彭莽的打算后,却是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
那郭监司正是谢处耘之母的再嫁夫婿,名唤郭保吉。
他时常听说其人言行经历,也同对方打过几次交道,只觉得那人心志坚定,手腕强硬,去其面前哭穷,怕是未必能得好。
然而这毕竟只是一家之言,又是私下揣测,比起彭莽,裴继安同那郭监司的交集毕竟要少太多,他并不自信,也就不去多这个嘴了。
次日一大早,那知县彭莽便去了宣州城中,然而还未到得正午,就灰溜溜地又窜了回来,连饭也不吃,急急忙忙着人把裴继安找了进去。
裴继安在公厅门口正好遇得押司谢善出来,对方苦眉苦脸,见得他来,先打了声招呼,又用力捅了捅跟在后头的人。
那人十分不高兴,自鼻子里“嗯”了一声,却还是拉长了脸,最后也跟着叫了一声“裴三来了。”
原来是谢善那儿子谢图,原本抢着去管公使库印书的。
裴继安向二人应了一声,略行了个半礼。
谢善小声提醒道:“知县没得好,你警醒些,不管他说什么都别答应。”
口中这般说着,却是瞪了一旁他那儿子谢图一眼,一边含含糊糊地骂崽,一边带人走了。
裴继安看到谢图,已是猜到了三分情况,等进得门中,果然见那彭莽愁眉苦脸的,一看到他,就指着桌案对面的位子招呼道:“继安,来坐!”
还未等裴继安坐稳,彭莽已经开始黑着脸怒斥起那谢图来。
“你昨日说公使库支了一千余贯去做茶酒、书册生意,我当时没留意,回头一细究,才晓得那是一千八百多贯,这样大一笔钱,一年下来没赚到就算了,竟是还倒亏,而今正是用钱的时候,下头县乡、书铺无一不来抱怨,又说衙中茶酒价贵且劣,又说那书粗制滥造,不得能用,偏偏又强要人认购,引得士子、商户怨声载道……”
他一面说,那脸上的表情却是渐渐转为小意起来,和声细语地道:“那谢图已是不中了,我方才骂过他,将来再看如何论处,只是而今郭监司要各县自筹两万贯,以供雅州军饷,这差事推无可推,只能认下。”
说到此处,那彭莽犹豫了好几息,最后道:“县中帐库情况你最为知晓,哪里够!方才谢善同我说,你从前曾与人行商,颇善经营之道,却不知若将那公使库交由给你,可能在立春前得够五千贯钱?”
第23章 不如去抢呢
纵使裴继安心中早有准备,依旧被对方这狮子大开口给震住了。
他很快反应过来,毫不迟疑地回道:“知县说笑了,自然不能!”
“宣县分治已经三十四年,公使库俱是自行经营,可均年赚的钱不过三百贯,最多那一回乃是建中三年,得钱三千四百贯,全是因为当年大旱,朝中免了本县商税两千四百贯,县衙将钱摊支转入公使库……”
裴继安给他剖开细细说。
彭莽又哪里不知道自己这个要求实在过分,却是讪讪又道:“谢善说你长于经营,以前四处去行商,所获不菲,我看你这几年收缴赋税,与抚州、汀州等地县乡互为代纳,又同各地商贩相连,以粮易绢,实在为百姓省了不少银钱,如此能干,旁人不能做的,未必你不能做……”
裴继安沉默了片刻,回道:“彭知县,不是我借故推诿,只是如果当真行商所得甚丰,我何必再来县衙作吏?至于各县代纳之事,不过碰巧而为罢了,以后也不一定能次次都做成。”
此时有一句话,叫做“夫富者不为吏,为吏者皆贫”。
确实有作吏之后,依靠盘剥乡民、欺上瞒下而发家的,可大部分吏员却是或被迫应役,或只能以此为生,并不算什么好出路。
彭莽登时哑口。
裴继安又道:“莫说眼下已经十月,只剩下百余天的功夫,便是给足一年时间,想要赚出五千贯钱来,也几乎没有可能……再一说,便是得了五千贯,另那一万五千贯又怎么办?”
彭莽便道:“我打算从县衙中库房里支一万贯,还有五千贯……我家中尚有些余米,另有些产业,便想着发卖转让出去,看能不能再凑得一些出来。”
裴继安一时间有些匪夷所思。
做官做到自己倒填钱的,虽不能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也绝对是极为罕见了。
然而再想想这一位知县的脾气,他又觉得没有那么奇怪了。
原来这彭莽本是二甲出身,明明家中颇有资财,可在官场蹉跎了二十余年,依旧毫无建树,最后还是在昔日同窗同年奥援之下,才得了这一个宣县知县一职。
因其性情和顺,是个老好人,再有这县衙官吏能干,并无什么霸官恶吏,又得当地民风淳朴,竟是无为而治,还算全了个安稳度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