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古塔在南塘寺内,距今已经有近千年历史,共有九层之高,但因年久失修,五层以上便不为人开放,禁止攀登。
夏思醒为什么会去南塘古塔,无人知晓,据当时的目击者守塔僧说,夏大人是傍晚时分一个人来的,并不叫人陪侍,只说要静静地待一会儿。
守塔僧知道这位知县大人是个爱民如子的好官,向来敬重,便恭敬答应地退了出去。
等了大概有两刻钟,守塔僧有些不放心,到门口看了眼,借着塔上灯光跟月光,隐隐看到夏知县在第五层的塔上站着,他看得出夏知县来的时候有些心事重重,此刻只以为夏思醒是在登高望远纾解情绪。
正要转身走开,忽然听见“啊”地一声惨叫!
守塔僧毛骨悚然,猛回头看时,却见夏思醒的身影如同断线的纸鸢般从古塔上坠落!
当时塔下很黑,叫人看不清楚具体情形,守塔僧吓呆了,原地僵立了片刻才大叫了声,拔腿跑去,等他跑到塔前的时候,才发现夏知县趴在地上,竟是已经身亡了。
虽然守塔僧坚称夏思醒是自个儿跳下古塔的,当时宝塔之上并无他人,但是夏知县的遗孀李夫人坚称他绝对不会自杀!
无可奈何之下,只能用一个“失足坠亡”来往上呈报了。
自从案发后,南塘寺内每日都有来祭拜的百姓,古塔虽然已经给封锁不许人进入了,但塔下,在夏思醒坠亡的地方,却有不少百姓来烧的纸钱献的祭品等物。
南塘寺的主持也体恤民意,并没有叫僧人们阻拦。
无奇跟蔡采石林森来到古塔之下的时候,夜色越发深了。
千年的古塔矗立在夜色月影之中,幽然无声。地面上散落着不少的纸钱、元宝以及鲜花香烛等物,这些东西默契地簇拥在夏知县坠亡的周围,把中间空出了一块类似人形的地方,就仿佛夏知县仍旧躺在那里似的。
蔡采石看着这情形,有些胆怯,林森安慰他:“别怕,为人不做亏心事,夜半敲门心不惊。”
无奇站在那些元宝香烛的外围,盯着那块空地打量,她看了会儿地上,又抬头看向塔上,来来回回看了几次,她忽然慢慢地扫开那些纸钱等物,迈步走到了里间!
林森忙叫道:“无奇!”跑到跟前,却不知她要干什么。
蔡采石也反应过来,跺着脚叫:“你你你快出来!那不是好玩的!”
那毕竟是死人掉下来的地方,光看着给纸钱香烛等围起来就叫人毛骨悚然了,她居然敢走进去!谁知更叫人害怕的是,无奇居然俯身盯向地面,像是一寸寸在找什么宝贝,丝毫不嫌弃也不避讳。
蔡采石急得乱转:“别胡闹了你快出来吧!”
郝无奇并没有回答,而是抬头看了看头顶的古塔,然后一翻身躺了下去。
林森呆若木鸡。
蔡采石快要晕倒了。
郝无奇躺在那块空地人形之中,脸向上,两只眼睛盯着古塔,虽然是夏夜,地上还是有些凉的,古塔在面前如一个高耸入云的巨人。
恍惚中,有道影子出现在五层塔上,那是夏思醒,他徘徊在栏杆前,而后翻身坠落。
无奇并没有动,眼睁睁地看着那道身影直坠而下,噗通一声,但不是落在她的身上,而是在她身侧靠近塔身的地方。
无奇转身看向空空如也的身侧,她反复在脑海中臆想模拟夏知县坠落的情形,心底的异样感也越来越浓!
此时,有有几个本寺僧人跟守塔僧从外走进来,一眼看到两个人站着,还以为是来祭奠的百姓,及至看到地上躺倒个“人”,躺的位置又是夏思醒坠地所在!一时竟错以为已经给抬走的夏知县鬼魂作祟,和尚吓得闭上眼,哆嗦着念道:“阿弥陀佛!佛祖保佑!”
蔡采石跟林森回头,惊而无奈。
只有郝无奇还是那么安静地躺着,像是已经到达物我两忘的境界,又像是想一觉睡到天亮。
林森忍不住:“小奇,你要困了咱们回去睡……”
乌漆墨黑的这占着死人的地方算怎么回事儿,也不吉利啊。
无奇总算冒出一句话:“不该是这里。”
林森赶紧问:“什么?”
无奇定定地看着塔身,她的声音轻而坚决:“从五层塔上坠亡,绝不可能落在这里。”
说着她一骨碌坐起,终于从香花宝烛里爬了出来。
这一举动又把才跑进院子的僧人们吓得齐声惊呼,四散奔逃,认定是亡灵现形。
一左一右扶着她,小蔡忍着不适给她掸扫衣裳上的泥尘,林森却毫不客气地在她背后用力拍打了几下,像是打一床新晒过的被子,啪啪有声,力道之大震得无奇的喉咙发痒,吐着舌头垂死挣扎。
“你手轻点儿。”蔡采石制止了林森,又问无奇究竟什么意思。
无奇抖了抖衣袖:“我的意思是,要是真正的失足或者自杀,绝不可能落在这个位置。”她扭头看向人形里侧:“应该……是更靠内些的地方。”
林森瞪着眼问:“你、你怎么知道?”
“最简单而直观的方法就是实验、案情重演。但是这些僧人未必许我们这么做。”
林森惊了:“怎么试验?总不会是叫人从五层塔上跳下来吧,那可是必死无疑的,除非是绝顶高手。”
蔡采石则想到另一个症结,他迟疑地:“如果夏知县不是自杀,那么……”
无奇看看那块空地,双眸闪烁,神情复杂:“是他杀。”
“可、可是!”蔡采石满心的疑问,他已经彻底懵了,狐狸郎君还没弄清楚,又多了个知县被杀,他们可不是八臂哪吒,如何理得清这么多令人头大的疑案。
无奇却已经看穿了他的心思:“人人都称赞夏知县,连蔡学士都赞赏有加,倘若知县大人真的如他们所说是个精明强干的人,在他的治下接连有女孩子离奇身故,他会毫无察觉甚至坐视不理吗?”
原来这就是她执意要来南塘寺的原因?蔡采石觉着后背一阵凉意:“你是说夏知县的死,跟狐狸郎君有关?”
无奇道:“我只是相信夏知县,只要他真是个爱民如子的好官,他就一定会对此事追查到底,倘若他真的有能耐,他就一定查到了线索,但正因为这样,才最容易惹祸上身。”
林森本来不解,听了两人的话,怒发冲冠:“难道夏大人真的是给人谋害啦?是什么人这么大胆?莫非是那劳什子的狐狸郎君?那玩意儿到底是人是鬼……”
无奇心中所想的也是那戴狐狸面具的人,还有她晕倒之前所见的火光所听的惨呼,那青楼里一定有事发生,还是很可怕的事。
心头忽然又掠过一点奇异的不安,如锋芒在背,又像是给一双冰冷的眼睛盯着,寒飕飕地。
无奇下意识地回头看向塔身的方向。
月光下,古塔巍然而安静,除了地上一点摇曳的树的影子,她什么也没看到。
但就在一扭头的瞬间,身前有个声音响起:“你刚才说的话,是真的?”
第6章 是你
夏思醒身故后,县衙的差役跟仵作第一时间赶到查验过了。
此后夏知县的尸首便暂时寄存在南塘寺,寺内的僧人自发地给夏知县念了三天的经,才送回了县衙。
为这个缘故,夏知县的遗孀李夫人逢七便过来替亡夫烧一次纸,在佛前上几炷香。
今日她上了香后忽觉不适,便在寺中暂时休息,见天色不早正要回县衙,忽然就听见有僧人吵嚷说是古塔这边儿闹了鬼、且是知县大人显灵了。
李夫人听了非但不怕,反而急忙赶了过来,不想亡夫并未显灵,却听见了无奇的话。
她颤声问了一句,便觉着有些站不稳。
李夫人身边儿跟着一个丫鬟,一个小童,那孩子不过是四五岁,依偎在她的身边儿,紧紧地扶着她,稚嫩的小嗓子叫道:“娘、娘你怎么样?”
南塘寺的主持也给惊动着赶了来,见状问明了缘故,又见无奇三个是太学生,便请到了香客斋房略坐。
李夫人强撑着进了房中,寺僧送了热茶上来给她缓一缓。
她是个有些清瘦的妇人,脸上带着明显的憔悴之色,但若不是过于瘦跟憔悴,可以看得出是个很好看的、眉眼里透着良善的女子,但如今因为夏思醒的死,疲惫跟愁苦占据了她的脸庞,甚至于眼神都是恍惚的。
她身边跟着的男孩子,便是她跟夏知县的儿子夏怀安。怀安年纪虽小,又瘦弱,小脸上却带着警惕跟坚毅的表情,始终跟在李夫人身旁亦步亦趋。
主持僧人询问无奇三人身份来历,听说蔡采石是侍郎蔡家的人,兄长又是翰林院蔡流风,自然如雷贯耳,越发多了几分敬意。
蔡采石便道:“我曾听兄长说起夏知县意外身故的事,兄长对知县赞誉有加,对此事十分的惋惜,我跟两位同窗今日才到贵地,一时心血来潮想起此事,还请不要见怪。”
原来蔡采石看出众人的疑惑,毕竟他们是国子监的学生,突然半夜三更跑来古塔议论夏知县的事,自然引人怀疑。
他如此一说,主持跟李夫人等便不会觉着十分突兀了。
果然,主持僧连连点头,慈眉善眼地:“原来夏大人跟蔡学士还有一番交情。”
李夫人听着两人说话,总算缓过气来,她的双眼里透着一点模糊的光芒望着无奇,想要说话,却摸了摸夏怀安的头,吩咐丫鬟:“先带哥儿到里间去。”
丫鬟领着小男孩儿走进了里屋,夫人才看向无奇轻声问:“你也觉着我夫君是被人害死的?”
无奇却一针见血地问:“我听人说,夫人不信大人是自尽的,莫非夫人您知道些什么吗?”
李夫人的眼神呆了一呆,却没有回答。
主持僧很善解人意,当下起身行了个佛礼,起身带人走了出去。
沉默了会儿,李夫人扫了一眼蔡采石,大概是因为蔡采石的身份特殊,所以这几个太学生在她眼中的分量自然也不同了。
“你们刚才提起了狐狸郎君……你们若不说,我也是不会再提的,”李夫人垂眸,想了会儿才说道:“夫君是个心有大志的人,当一个好官儿是他毕生所向,从来到少杭府的时候,他每天早起晚归,为了少杭府殚精竭虑,有时候我觉着他太辛苦了劝他不必那么尽心操劳,他只不肯,他说他把少杭府的百姓当作自己的孩子来看待,所以一定要为他们谋划,保他们安乐,他还用了怀安来做比较,让我以疼怀安之心来理解他的心,他让我无话可说。”
虽似无奈,李夫人说这话的时候唇角还是多了点柔和的笑意。
“可是就在一个月前,夫君连着两天没回后宅,等他终于回去,我发现他的脸上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神情。”
李夫人回忆着,脸上的笑敛了起来。
当时夏思醒的脸色肃然的可怕,李夫人一看这个表情就知道他遇到难题了,而且还是极为棘手的那种,她试着询问:“怎么了?”
夏思醒目光散乱地看了她一眼,唇翕动片刻,他一字一顿地说:“出了大事。”
“什么事?”李夫人心头发颤,面上却不愿意过于惊慌免得让丈夫负担更重。
这次夏思醒却没有回答,在李夫人一再追问下他才轻声说道:“身为父母官,我不能坐视不理,而且……若不及早制止,任由那恶贼猖獗,只怕受害者更多!”
李夫人眨了眨眼:“恶贼?受害者?夫君你说的是什么?可是死了人?但我并没听说有什么人命大案啊?”
毕竟少杭府是夏思醒的治下,若出人命案子这种大事,夫人一定会知道的。
夏思醒深吸了一口气:“人命,还不止是一条人命!最可恨的是……”
当时夏知县的脸上露出一种难以形容的神情,像是深深地憎恶,又像是莫大的悲哀:“我可以爱民如子,但是有的人连本能地‘爱子如子’都做不到,反而、反而!”
李夫人听得似懂非懂,惊疑不定地问:“您到底在说什么?”
夏思醒定了定神,看着夫人苍白而张皇的脸色,心里涌出深深的愧疚。
他是个清官,也是个穷官,虽然是管理整个少杭府的知县大人,虽然少杭府在皇都周围也算是个富庶之地,但他却穷的两袖清风,连给夫人置买件更好看的衣裳的多余钱都拿不出来,内宅的吃用更是捉襟见肘。
若非李氏不是个娇气的女子,又很贤惠会操持,只怕他堂堂的知县大人还要挨饿呢,难为李氏从无怨言,如今自己怎么能再让她跟着担惊受怕呢。
夏思醒重又和颜悦色起来,他没有继续说别的,只尽心地安抚了太太几句,便出去忙碌了。
李夫人回想着跟夏知县的相处,眼中又有泪光涌出,她道:“我是后来无意中听见县衙里的人暗地里抱怨,他们说思醒无端端地居然敢去招惹虞山的狐狸大仙,弄得不好是要遭殃的……我当时只不信。”
李夫人虽然心惊忧虑,但也没当回事,不料果然!
说到这里,李夫人掏出帕子擦了擦眼泪,喃喃地说:“他就那么去了,若不是还有怀安,我也早跟了他去。怀安,可谁知道怀安还能活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