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半晌,才有人缓过神来,开始急急朝酒侍打听刚才舞台上的佳人是谁。
今晚的登台不过是一次尝试,浓姐也没料到那女学生能这么快引起人们的兴趣,所以连个艺名也没挂出来。
不过眼下,看着台下人的急切追问,浓姐眉眼一挑,心中想到了一个主意。
云悠下了台,没能回到自己的妆镜位子上,凤玉衡就站在她位子边,见她来了,做了个这边请的手势,云悠顿了顿,还是抬脚顺着请的方向走去。
穿过一段吊着暖黄水晶灯的长廊,是一个铺着织花毯子的楼梯,楼梯上,正是凤五爷的私人包间,丽华间。
门无声息地开了一道容一人通过的入口,云悠皱了皱眉。
她当然知道进去会见到谁,会发生什么,但她更明白,在这个关口,她需要更多的资源。
丽华间里,灯光有些幽暗,在墙上投下一个男子的黑影。
“五爷,云悠小姐到了。”
凤玉衡低声说完这句话,就直接退了出去,顺手关死了那道无声的雕花门。
从幽暗的灯光下,最先抬首,吸引人看清的,是一双闪着冷光的阴鸷眸子。那冷光微微颤动,像一点阴郁的冥火。
接着,顺着睫毛落下的阴影后,隽秀的侧脸从幽光处转过来,这才终于露出那张线条极为漂亮的脸。
见到还穿着那身廉价质地白旗袍的云悠,对方伸出了一只手,悬在身前,像一条静待猎物送上门的冥蛇。
而云悠,就是那只即将被拆吃入腹的猎物。
凤家五爷的确俊美,但是,这份过分阴鸷的气质,生生将那份俊美拉向了让人极为不舒服的凌厉。
云悠蹙着眉,将自己的手放进对方的手中,对方毫不客气地抓住她的手腕,将人带进自己怀里。
…
已经夜里一点,浓姐第二次端了些面点和一壶热茶,推开了丽华间的门。
一进门就倒吸一口气。
地上扔着一件破破烂烂的白色旗袍,这旗袍本就质地劣质,下摆被顺着开叉口撕到了腰间,已经不能再穿了。
接着是被揉成一团,扔在地上的一双蕾丝手套。
再是落在角落里的一双鞋。
顺着这些破碎的衣物,浓姐终于瞧见了榻上的女学生。
几小时前,对方还摇摇曳曳地在台前唱着曲儿,现下,对方身上盖着一件男人的丝绸衫,蜷在榻上,露在外面的脚趾间有些茧子,脚背却泛着天生的白皙柔嫩。
五爷这是不是也太过了?
浓姐放下手里的托盘,心中有些嘀咕,倒不是因为心疼那女学生,而是因为,这可是即将红起来的新摇钱树!
听见动静,女学生睁开了泛着极重倦怠的水眸子。
“劳烦…”
身上的不适传来,云悠闻见身上盖着的男人衣服传来的冷檀香,心中暗骂一声,顿了顿。
“把我的衣服给我,我得回去了。”
女子的声音带着疲惫的暗哑,让那莺骊音色染上一丝奇异的诱惑,像是被大雨淋过的枝头梨花,平白让人觉得怜惜。
“姑娘先填填肚子,待会儿就有人送你回去。”
浓姐的办事儿效率极高,等云悠披着那冷檀香的绸衫吃完了一碟子面点,一套新的学生服已经备好了。
被车送到胡同口,云悠一下车,迎面就碰见了似乎同样才回来的一梦。
对方提着一个手提袋,那手提袋绣了一道流苏,系在腕间,随着女子穿着高跟鞋的款款步伐,左右摆动,十分有风情。
见云悠从一辆老爷车里下来,一梦愣了愣,目光极快地扫过车和里面的司机扮相,便明白这是凤家的车。
早些时候,大约18岁,正是她最水嫩的年纪,她也陪着富商男人们出入过那梨园后院,在那些富裕家族里,雅不雅,端看在梨园里位子多高。
“回来了就一道走吧。”
一梦摇了摇手提袋,冲云悠抛了个媚眼。
云悠点了点头,脚步有些虚浮,也被一梦看在眼底,思在微微皱起的眉间。
到了家,家里的煤油灯还亮着,沈母还在搓着不知哪家的衣裳,瞧着门边发愣,等云悠走进来,连忙洗干净手,迎了上去。
沈母刚要开口说什么,对门却传来一道巨大的哐啷声。
“你个贱货!你说,是不是在外头养了小白脸?就这么点钱?你让你弟弟喝西北风啊?”
接着是一句接一句,夹杂着污秽字眼的谩骂。
沈母到嘴的话改了口,脸上的肉都抖了起来,将云悠往身后一拉,对着对面就扯开了嗓子。
“陈月娥!你要点良心罢!吃着女儿的肉,喝着女儿的血,还嫌不够多?!”
一梦是个怎样的孩子,那一梦的母亲不曾想过,沈母却极为心疼。
但凡有点余钱,就往沈母这里送,有几个铜子儿,就买些便宜的高粱面,若是有一个银元,就去买一篮子面粉。哪里还会有余钱?更别说什么养小白脸。
“滚回你屋里去!老婆娘得了我家的便宜,还没找你算账呐!我骂小贱人,你管得着么?”
对门传来更高一声的骂,沈母气得就要去拉对面的门,云悠一把抓住沈母,无声地摇了摇头。
胡同里卖儿卖女的不在少数,但像陈月娥这般,直把女儿当做提钱的袋子,毫无半丝愧疚心的,也是罕见的极端,且这人十分阴损,外人若是为一梦说话,她总是表面答应,背地就下狠手在一梦身上讨回来。
说来奇怪,陈月娥对一梦的弟妹珍爱得很,独独对一梦几近刻薄。
月亮已经从中天朝西落,拥挤的胡同看不见月亮,却能将那门后伸出来的一只苍白胳膊照的清清楚楚。
一梦嘴角淌了一丝血迹,显然被人扇了巴掌,从门口探出头来,双眼有些无神,只是对着沈母安抚地一笑,挥了挥手,示意两人回去吧,便又陷进那扇门口。
云悠深深望了着那门一眼,钱和权,若想让一梦摆脱这种生活,她就必须得到这两样东西。
对门的骂声整整持续了半个钟头,胡同才彻底陷入死寂。
翌日清早,云悠揣了钱陪沈母去胡同口买菜,就见两个七八岁模样的一男一女两小孩,一人拿着一碗豆浆,一人端着一碗包子,悄无声息地蹿进对门。
云悠扯了扯嘴角,心知两人这偷偷摸摸的样子,一定是买来给一梦送去的。好在一梦的这对弟妹没学了那陈月娥半分,知道护着姐姐。
菜市里,沈母挑着菜,云悠注意到,一些路过的男人们,不经意投过来的目光,都带着淡淡的鄙夷。
吃过了午饭,云悠又提了布袋子,朝外走去。
“赚够了学费就别做了吧。”
沈母突然出声说道。
云悠回头露出一个笑容。
“妈,你放心,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
这天下午,刚进大都歌舞厅,浓姐就将云悠安排进了一个单独的化妆小间。
小间的柜子里,是一摞上好面料的各式登台裙装。
云悠明白,这是准备捧红自己了。
“云悠小姐今晚二次登台,你是不知道,已经有不少人慕名等着了!”
浓姐腆着笑脸,笑得无比亲切。
云悠坐到化妆镜前,眼皮子都没抬,只点了点头。
“浓姐我已经跟五爷商谈过了,云悠小姐这样的好苗子,不能走那些站台的歌女一样的路子,五爷亲自赐了艺名,就叫如云。”
当晚,穿着玉青色交领旗袍,腰若柳,面若梨花的清媚美人如云第二次站到台上时,所有人脑中都浮现出这样的诗句。
‘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天长,下有渌水之波澜。’
第97章 、五爷6
今夜的一首《水调歌头》, 空灵的歌声似从天上宫阙中而来。
在大都会这样的地方,云悠的莺骊曲子,如尘埃里开出了一朵幽兰, 场中人被濯了心间, 生出一股奇异的悠远雅致。
下方的人们,不论男女,都静静坐着, 有人闭了眼睛,露出怡然的神色, 猎艳也好, 寻求刺激也罢,在这短短的一首歌的时间里, 都远去了。
只剩下那朵幽兰, 在轻轻摇曳。
凤玉衡站在自己主子身后,也很是享受了一番这曼妙的歌声。可惜还未到曲子结束,五爷就头也没回地抬了手。
这是打发自己去接人了。侧耳又听了听, 凤玉衡才转身出了丽华间。
“以后需要什么,让玉衡去办。”
凤五爷呷了一口云悠泡的茶,似乎觉得味不对, 转手将茶杯放回茶案上, 往后一仰, 闭了眸子,似乎在沉思什么。
被接来丽华间,只泡了一壶茶的云悠愣了愣,下意识回头看了看凤玉衡,见对方默认地点了点头,复又转头去看凤五爷。
然而对方似乎是疲惫地睡了过去, 徒留杯中的茶汤冷凉。
‘如云’这个名字以极其隐秘低调的方式红了。
不同于照片被放大挂在舞厅门前大荧幕上的当红伶女,如云的红,是红在私密的贵人圈内。
除了一个艺名,晚上的一首唱曲,那朵云端花几乎看不见踪影。既不待客,也不陪酒,不管底下的客人喊得如何热烈,追求的花篮送上一篮又一篮,对方都只是唱过一曲,就断然离去。
那眉眼清娇,但对任何人都浑不在意,仿若佛池清莲,冷淡又不谙世事。
没有人知道如云唱完了曲儿去哪,人们越是寻不着,越是觉得心间发痒,想知道更多。
跟在凤五爷身边的人,却是逐渐熟悉了这位大都歌舞厅新出的歌姬。
这些风声自然而然地传进了凤蓁之的耳朵里,她与沈云悠同班,将对方的改变看得清清楚楚。
还是那身学生服,却已经全是新做的,脚上的皮鞋也换了好几双,身上也还是没有一点值钱的饰物,但饭盒里的菜色却日渐好了起来。
短短十来天,跟了五叔的这个穷苦学生,就如将枯的树枝上发出来的新芽,面色红润起来,还是纤瘦的身段,可是整个人已经散出些朝气。
这都是五叔给她的。
细细密密的妒意缠绕上凤蓁之的心间,令她攥紧的手腕间的和田玉珠串,无法和自己心悦的人一心相守,只能看着对方身边环着别人。
是逢场作戏也好,是培养利用也好,云悠就像一根极小的木刺,扎进凤蓁之的心中,虽然不起眼,却成了她和五叔之间的横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