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夏咽下一口茶,问晓椿,“你家嫂子快生了吧?”
“还有段日子呢,到时候要请太婆帮忙去接生,”晓椿看向窗外,又笑道:“我今日其实想请你支个招呢。”
“支什么招?”
晓椿放下茶盏,面上认真,“这不是我前头才听说刚生的小孩要是能得件百衲衣或百衲被。
能不夭折,平安长大。可这要是我自己去买百来块布,便没什么意思。得诚心去百户人家里讨要一些,才算好。”
她未尽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没人会白送一块布头。
阿夏闻言托腮,怎么能换到一块碎布,陇水镇很多人家都养蚕植桑,布头是不算缺的,可也要人家肯给。
她想到昨日自己以物换物,于是开口道:“拿点东西换。镇上的各位婶子最会过日子,花里胡哨的物件她们是看不上的。要么拿针头线脑去换,要么拿吃食。”
“拿什么吃食去换?”
晓椿握住她的手,想听一听高见。两个人从小一起长大,小时候阿夏就有很多新奇的点子。
“买堆油赞子过去,”阿夏替她支招,“这东西费油,买得多时也只要几钱,碎布卖不得价,正好一根换两三块小布头,这不是还能多做几件。”
转口又道:“明日把山南和山桃也给叫上。”
“那我等会儿路过她家时跟两人说一声。”
晓椿的忧愁有解后,才痛痛快快吃起茶来,又说了点家里小话,眼见外头的雨点小了后,便要告辞。
阿夏送她下去,让她在门口等等,去她娘的绣箩里挑了两三块小布,红艳艳的,塞在晓椿手上。
脸上挂笑,“这百家布算我第一个给你的,是乡市上买衣裳搭的,快些收下。明日一早来找我,一道去。”
晓椿清脆地哎了声,才撑着伞走出天井。
为着这事,阿夏晚间都没怎么玩闹,洗漱完就去睡了,还叫方母纳罕。
转日时,方母正将粥熬好,这祖宗就起床了,她心里怪异,手上还拿着锅铲,靠在灶房门前问道:“起这么大早去做什么妖?”
自个儿生的女儿,有几根狐狸尾巴她还能不知道。
阿夏把自己绣着一只绵羊的小包放到椅凳上,走上前拉方母的手把她往灶房里带,嘴里说:“我和晓椿几个去玩,难得天好。”
“那还成,晌午回不回来吃饭?”
方母将粥盛好放到她跟前,又问了一嘴。
“不回了,我们要在外头吃。”
“那早点回来,别玩一天不着家。”
阿夏埋头扒了一碗粥,连连点头,听见外头晓椿喊她,方母让她赶紧出去。
匆匆拿上小包和伞就出门了,院门口除了晓椿以外,山南和山桃也来了,两个是龙凤胎,山南他胖到没下巴,山桃则太瘦了些,弱柳扶风。
他们这一群人是青梅竹马,打小的交情。
“今儿个总算有我当头的时候了。”
阿夏感慨,也有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的那一日。
山桃捂嘴笑,拆台道:“那不是盛浔哥和三青哥都不在,还有小阿七去春州了。不然你这一根毛吊不牢,半根毛随风飘的…”
她话还没说完,就叫阿夏给捂住了,推着她出门去,愤愤不平,“烦死贺山桃你这张嘴了!”
“方知夏,你给我松开。”
两个人最爱打闹,晓椿忙凑到中间调和,山南就爱看热闹,他们这七人从小就这么过的。
盛浔年长又聪慧,大小事都他领头,三青和小阿七,一个是老二,一个是老小,心眼多得很,出馊主意总有他们的份。
不过这次盛浔和三青跟船去山亭,剩下的老实人可不就阿夏当出头的。
山桃比她大,总不好跟个小孩置气,架着手不情愿顺毛,“得嘞,阿夏老大,你说我们这是往哪家去买油赞子。”
“十子街陈家。”
“十子街陈家。”
阿夏和山南异口同声道,晓椿噗嗤一笑,“你们两个吃的口味倒一样。”
“都光顾着吃了呗。”
山桃的嘴一如既往地毒,阿夏不搭理她。
十子街离阿夏住的明月坊还是有点路的,只能慢慢踱步过去。雨后的天是蓝青色,新雨初霁,春草又往上蹿高了一截,一股草木的清香。
街头挂了很多春旗,飘飘荡荡,河里泊小舟,还有鸬鹚飞过停在上头。
几人一路打闹一路到了十字街,油赞子又可称麻花,小小的扭起跟簪子一样。
陈家的铺子里头放一口大铁锅,里头全是油,底下的炉子还要有人专门看这个,火大了要焦,火小了不脆。
炸的金黄才诱人,晓椿今日备足了银钱,张口就要二钱银子的,陈店家又忙问了一嘴,才拿油纸出来给她装上,满满一包,一根就足够磨上半日的。
还分了四份,每人都提个小竹篮,嘴里叼根酥脆的油赞子,咯吱咯吱咬了一路,走到彩衣巷边上的人家那里。
彩衣巷又称裁缝巷,专做成衣绣活的,她们手里沾不得油,可这边上的梨花巷紧挨着,缺不了布。
初时四人都有些不好意思,还是阿夏领头去敲了一户人家的门,出来了个妇人,扬起笑问她,“小囡,找人呀?”
“不是,婶子,我们想讨要一点布头,给还没出来的弟弟做件百衲衣。不白要,拿油赞子换,成吗?”
阿夏拿大眼睛看她,手里取出一根又大又好的油赞子。妇人自然没有不应的,让她们等等,从屋里拿出一个布箩,里头全都是攒的小碎布,花花绿绿的。
大家让晓椿上去选,她只挑了两块,妇人又拿了几块花色好看的给她,温柔地道:“多拿点,做件好看的百衲衣。刚生下的小孩皮嫩,做好多洗多晾几遍。”
“哎,多谢婶子。”
打头的成功,其他几人也有勇气了,分头行动要得更快些,约好晌午在彩衣巷的旗子下等。
阿夏嘴甜,长的又深得众婶子喜欢,她敲的门就没有落空的,最后竹篮子里都塞满了布头,油赞子没了,她也累得够呛,慢慢走回去。
到了彩衣巷旗子那里,没人,她靠在木栏杆上,没想到下一个回来的是山桃。
阿夏瞟了一眼她的篮,“还挺多。”
“那当然,我可说了不少好话。能做好多件呢,到时候我帮着晓椿做一件。”
山桃确实磨破了嘴皮子,她是个半刀子嘴豆腐心的人,她又问,“累了没?去那边石凳坐会儿,我站在这等就成。”
“站站得了,那地还得走不少路。”
“你比山南还懒,干脆躺地上歇歇得了。”
阿夏冲她做个鬼脸,才不听她呜呜渣渣的,乐得山桃要去抱她的脖子。
两个拌嘴的功夫,喘着粗气的山南和晓椿在巷口碰面了,几人一凑,发现碎布头子不少,拼拼凑凑做三件不成问题,剩下的还能做件百衲被。
此时已经将近晌午,大家又走了那么多路,累得肚子都空了。晓椿立马道:“晌午我请你们吃午食,要吃什么都成。”
山南腿肚子都在抖,瘫在墙上,摆摆手,“找个有地坐的就成,我是不挑。”
阿夏是不知道吃啥,她嘴挑得很,要不是家里爹娘会做,迟早得饿死。
打远处走来个挑着馄饨担的老汉,阿夏有了精神,冲大伙说:“我们吃馄饨去。”
“馄饨,在哪呢,”山南一下子立起来,腿也不抖了,忙凑到阿夏身边去看,眯起眼摸着下巴道:“估计得是个卖绉纱馄饨的。”
“估计是,且瞧着年岁,得有几十年的功底,肯定不错。”
山桃白了两人一眼,“你们是说相声呐,一唱一和的,”她又小声嘀咕,“我怎么就瞧不出来呢。”
晓椿见两人想吃,又问了一嘴山桃,才招招手,“老伯,这里来四碗馄饨。”
“哎!”
那老汉应下,立马放下挑在肩上的馄饨担,那担做得极好,弯折不倒,一端挑着的是炉龛,中间置炉子,顶上是铜锅,底下的炭不旺,铜锅一直温温地冒气。
另一端则精巧许多,一个深红色小柜,竖排抽屉,里头放的馄饨皮、搅打好的肉馅还有一堆的佐料。
最底下的是碗筷,不大很轻巧。
馄饨不是早就包好的,老汉停下现包。他也真是做绉纱馄饨的,那取出来的馄饨皮极薄,抹一点肉馅上去,在他手上转一圈,圆滚滚,里头中空。
撒一把馄饨到滚水里,皮沾着水就外鼓,立马得拿那小巧的竹爪篱全给捞上来,在小凳上摆几口碗,一把葱花、一勺猪油,少许佐料,最要紧的是倒他那拿大棒骨吊的汤。
碗里的馄饨要是再个黑点,活像大眼肚鼓的鱼在水里游,胖的没尾巴那种。
阿夏端了一碗,没地坐就站那靠墙吃。猪油熬得是真香,还没尝就闻到了。馄饨皮薄的好就不怕吃到结头,也就是捏紧处半生不熟。
皮软,里头有汤汁流出来,肉馅要整个馄饨吃进去才能感受到,汤头太鲜了,跟阳春面拿黄鳝骨熬的又不太一样,不过都鲜得要掉眉毛。
阿夏最喜欢吃带汤的吃食,馄饨吃完,再把最后一点汤底喝掉,鼻尖冒汗。
她们三个是再好吃,吃一碗就饱了。山南却抹了把嘴,喊道:“老伯,再来一碗。”
那一碗他非要自己掏钱,吃得才有底气。
吃饱后,他还跟老汉唠嗑,“鲜肉吃着好,但要是荠菜馅的,那味道才鲜呢。”
“还是小娃你会吃,等三月出头你再来我摊子吃,那时候荠菜头正嫩,配我的馄饨才好吃哩。”
老汉拿热水抹了碗,边说边重新挑起担,又喊起他的调,“馄饨,包肉的大馄饨——”
渐渐走远了。
作者有话说:
酒酿圆子做法参考——《鲁迅笔下的绍兴菜》
点茶的过程和听三沸来自——《茶经》
油赞子是宁波的叫法,来自《宁波老味道》
绉纱馄饨参考自《上海老味道》
馄饨真的是太好吃了!这种绉纱馄饨还有种叫法是泡泡馄饨,皮特别薄,虽然好吃,可我更喜欢肉多一点的,皮要薄,等水煮开肉和皮紧紧包在一起,有波纹感的那种。
第5章 敲骨浆
彩衣巷的午后,两方窄墙,飞檐翘瓦间泻下几缕天光,偶尔有嗡嗡的缫丝声从半合的窗户里探出来。
阿夏踩在青石小路上,日头尚早,她们要去绣楼做百衲衣。